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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貼]遺事
膠吳
發表於: Nov 26 2008,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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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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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數: 90
所屬群組: 一般
註冊日期: 11-25-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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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位朋友的小說,問過他可不可放上來,他說一定要!

遺事


夜深了,一群流浪貓在垃圾堆附近尋找食物,思妍倚靠在欄杆前,喝著剛從便利店買的汽水。一陣寒風吹來,街角上隱約有一個身影,一雙銳利的眼睛在注視著她。她趕緊把汽水丟棄了,快步向前走。那個身影也跑上前,她好奇地回頭一看,是一個駝背矮小的老婦,她從垃圾箱裡找出汽水罐,熟手地把汽水罐壓扁,放進黑色大垃圾袋中。老婦臉上都是滿滿的皺紋,彷彿鼻子、嘴巴和臉蛋都旋渦式的混合在一起,只是那深邃的眼睛在發亮,她不屑地看了看思妍。她心裡一震,這種神情,熟悉而詭異掃入她的腦海。從來未曾忘記,原來人的心就像是一個罐子,不能被遺忘,它只能整理收藏,人只能遺忘收藏的地點。

回到宿舍,思妍腦海中浮現了一片深藍的大海,人總無法看到海的另一邊。也許,彼岸也有人在遙望;也許,大海是一望無際的;也許,她要去看看那片茫茫的大海。她不知道,她只好懵懵地隨便套上衣服去上學了。遠遠地有一個女人站學校門口等人,可是思妍看不清,她是有點近視的,又不願戴眼鏡。她覺得反正都是一樣,沒有什麼是清晰可見的。那個女人突然迎上來,擋住了她,迅速地拉住了她。
「思妍,你還想躲到什麼時候?大伯他們都在找你。」
「……」
「他們快要急死了,你怎麼能沒有問過他們,就想把房子賣了呢?雖然說房子是奶奶留給你的,屬於你的,但你也不能如此任性。」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乖乖地任憑他們指揮?」
「可是你為什麼非要把房子賣掉不可?那裡有很多屬於你,屬於我們的回憶。而且奶奶才離去不久,你不怕別人說閒話?」
「回去告訴他們,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才不在乎什麼閒言閒語。難道房子賣了,我們的回憶就會消失嗎?」

她使勁地揮脫了堂姐的手,穿越了上學的人群,一直,拚命的往前跑。掙脫比她想像中容易,但又比想像中費力。她稍稍抬頭一望,天空竟怖滿烏雲,滲不透一絲陽光,又是那樣的天空。




在火爐房裡,焚燒遺體的儀式正在進行。披麻帶孝的大伯娘二伯娘三伯娘四姑媽五姑媽站在火爐房外面,大聲呼喊:「媽媽,火來了,快走啊!媽媽,火來了,快走啊!……」其他人開始站在一旁休息。令人窒息的等待,只是為了一些灰燼。大家開始不耐煩了。大伯父忍不住說:「陳律師打過電話給我,他說媽媽生前有立遺囑,我已經叫他下午立即過來。」三伯娘特意走過來說:「大伯,還是你想的周到。我們都沒有收到電話,什麼都不知道,幸好有你打點。」四姑媽小聲對堂姐說:「天下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思妍獨自站在遠處,她隱約地聽到焚燒著遺體的鍋爐聲。燻黑的煙囪冒出裊裊殘煙,一下是黑,一下是白,混合不清,徐徐上升,直到消失於雲層中。

在大伯父家裡,空氣中的原浮粒子慢慢增加,呼吸也變得冗長了。思妍望著前面的一杯茶,發出淡淡的憂傷,她呷了一口,苦澀的。陳律師拿出一個文件,宣佈道:「李桂花女土的財產,現金資產包括有存款150萬港元,A銀行股票10000股,市值約120萬港元,而房屋資產包括有位於荃灣的五層唐樓,市值800萬港元,大陸東莞的一間祖屋,市值10萬港元。還有一些首飾和古董存於保險箱。根據李女土於2005年立的遺囑,李女土的兒子將可以平均分配到陳女士的現金和股票資產,陳女士的女兒則可以得到首飾和古董。東莞的祖屋將歸於長子林開先生。而荃灣的唐樓則歸於孫女林思妍小姐……」大伯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望著她,二伯娘會意地瞄了三伯娘一眼。思妍一口氣把茶喝完,打開門,離開了。

親戚間流傳一件事:思妍並不是林家的孩子。在思妍的爸爸意外去世後,林家的人才發現一直在廣州工作的六弟和一個女人同居了,而且還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林老太偏愛這個最小的兒子,於是把思妍接回來了。因為對兒子的思念,林老太特別疼愛思妍。

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了。四歲那年,思妍由廣州的家被送到奶奶的家,奶奶拉她去醫院,冷冷地說:「如果驗出來不是,馬上帶回去。」奶奶由頭到腳的打量她,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晚間,她瑟縮在陌生房間的一角,忍不住抱著枕頭哭泣。她想媽媽,她要回去。她偷偷地跑出房間,卻無力打開大門。從此,那道門開了,又關了。她還是在那裡。她覺得自己一直都太軟弱了。

上中學的時候,思妍偷偷地聽到三伯娘和二伯娘說她媽媽已經不知所縱了,也許死了也不一定。她的淚一滴滴落在她和媽媽泛黃的合照上,她相信媽媽和爸爸在天堂上過著快樂的日子。「你哭什麼?」奶奶一手搶去她手上的相片,把相片撕開兩邊。她接著飄落的醉片,眼睜睜地看著奶奶。奶奶隨手拿起一個衣架,用力地打她。「你剛才哭什麼?緊張什麼?是你媽媽不要你的,才把你送過來的。」思妍漠然地望著奶奶揮動著衣架,一晃又一晃之間,這個女人已經不在是小時候,早早起床,坐在大廳指揮一群人的女皇。大伯父一家搬走了,跟著二伯父又移民了;三伯父與四姑媽在祖母房間裡為錢爭吵,再也沒有來過;堂弟也去了澳洲留學;只有,五姑媽有時會和堂姐上來吃飯。奶奶常常一個人拿著撲克牌,張開、翕上,張開、翕上。有時,她倚立窗前,望著旁邊新建的大廈。她一旦覺得思妍在望著她,她便眼珠一轉,用手,用拖把,甚至隨手就拿起可用的武器來打思妍。她看到思妍身上一道道傷痕,她又拿藥幫思妍治理傷口,還勸慰思妍說:「只要你說你痛了,我就不打你;只要你大聲哭出來,我就不打你。」思妍無慟於衷。於是,奶奶又揮動著武器,直到她感到累了。


思妍站在家前面,唐樓的外牆開始一點點剝落,在他們來去之間,它也老了。曾經,思妍忍著被打得腫脹雙腿的痛楚,一擄一擄地上學、回家,遇上同班同學李韋。李韋走過來扶住她,問道:「林思妍,你怎麼走得像個殘障似的,我扶你回去吧。」她根本不想理會他,李韋卻搶去了她的書包,說:「我知道你住在前面那棟唐樓,走吧,其實我住在你家後兩個街口的永和大廈,如果你明天上學還是殘障,打給我吧!我送你回學校。」李韋又說:「如果太痛就不要上學了,我的筆記借你抄。」思妍笑了:「你上課不是都睡覺麼?」李韋傻傻地跟著笑:「呵呵,你放心吧,說到就做到。」回到家,她想起李韋笑時的兩個的酒渦,好可愛。三伯娘坐在客廳,似笑非笑的。一見思妍便問:「小思,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又問道:「都不用去拍拖嗎?你這麼大了,也是正常事。」思妍覺得無處可逃,潘朵拉的盒子又打開了。

那一個夜晚,奶奶打她比任何一次都厲害,還責問道:「你也想跟人走,是不是?你一早就想走,是不是……」直到雞毛掃打不斷,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奶奶也愣在那裡,她才跑回房間,用書桌頂住房門。她感到自己全身骨骼在顫抖,她抱緊自己,她要鎮定下來。思妍想起了,被大伯父打了一頓,困在房間裡三天的堂姐。堂姐說過,池塘裡的魚,遊人觀賞牠們自由的遊來遊去的快樂,卻忘了牠們活在塘子裡。


思妍請了一個星期病假,沒有去上學,她不想別人發覺她的異常。家中的電話響了幾次,她若有若無的聽到奶奶說:「她在休息。」她知道是李韋,只有他,她在學校根本連多說兩句話的朋友都沒有。一天黃昏,李韋一個人去了她家,他對奶奶說是班主任派他來的,還說同學們都很擔心她。李韋還是笑得如此燦爛,他遞給思妍一疊筆記,思妍把筆記還給他,說:「謝謝你了,可是我不需要,別人做的筆記我怕我看不懂。」李韋臉上僵了一下,失望地離開了。在夕陽下,李韋的身影,長長的影子,像一枝倒地的鋼筆被拖曳著,愈長,墨色愈來愈淡。



思妍再次打開家門,她有一個月沒有回來了。奶奶離開後,她常常會在半夜驚醒,漆黑的牆佈滿深陷的眼窩,眼淚一滴一滴滴在她的身上,她感到無限的驚慌。奶奶的遺照放在廳中,照片裡的她面帶微笑,精神翼翼,是個有福氣的慈祥老人。

思妍剛上大學那年,奶奶突然在家裡暈倒了,醫生說奶奶由於腦血管閉塞而中風,行動可能也不能像往常方便了,需要整天躺在床上休養。大伯父他們都商議請菲庸照顧她,可是奶奶死也不答應。思妍無法逃脫負責地照顧她。有時思妍扶她去小便,甚至幫她穿上尿片,她看到奶奶的臉總是別過去的。這時,思妍心中卻冒起一種癢癢的快樂,她明白了。

思妍經常幫奶奶洗澡,奶奶躺在浴缸裡,細小的乳房下墜,乳頭垂在水中,滿身是皺紋,乾癟的皮膚沒有一點光澤和彈性。長期躺和在床上,小腿的皮膚開始一點一點潰爛。她感到一股腐化的氣息越來越濃了。思妍的手漸漸也像有了腐氣,思妍便拿起花灑沖洗奶奶的身體,奶奶由始至終都沒有睜眼看她,卻對她說:「你不用急,慢慢就可以了,不遠了。你以後想要怎樣就怎樣了,不用擔憂,我不會拖累你。」思妍用毛巾擦乾奶奶身上的水珠,把奶奶扶回房裡。她把奶奶的房門關了。思妍討厭那種的表情,奶奶望著房門,盼望回來探病的人群的樣子,就像在街上看到的乞丐,用楚楚可憐的眼神去引誘別人的施捨。可是街上行人來去匆匆,前方,後面,左右的景象,都沒有在他們眸子裡了。

後來,奶奶常常有事沒事都喊思妍:「思妍,我說肚子餓。」、「思妍,我要喝水。」、「思妍,我要小便。」、「思妍,我要大便。」思妍開始不太相信她,有一次奶奶連喊五次:「思妍,我說肚子好餓,思妍,我說肚子好餓……」思妍才把弄好的粥拿給她,她只吃了一口,說:「你煮的東西怎麼如此難吃,你伯娘姑媽都比你強一千倍。」思妍毫不留情地回敬:「難吃便不要吃,你自己煮啊,或是叫她們回來煮給你吃。」奶奶想用手打她,她往後退了二步。奶奶瞪著她,負氣地想站起來,思妍也不理她,把房門關了。深夜的時候,思妍慣常起來看奶奶,奶奶摔倒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身體微微聳動。她無法相信自己也流著醜惡的血,她怎麼去天堂見她爸爸媽媽呢?她蹲在奶奶身邊哭了,「為什麼你要這樣?」奶奶背著她說:「為什麼?為什麼我最後的一段日子,陪伴在我身邊的只有你?」思妍哭得更兇了,淚像撕裂的紙碎,隨處飛散,漂浮在池塘上,紙上的墨水一點點的化開了,開出霓虹的鳶尾花。


思妍拿著收拾好的行李,輕便地走出了唐樓。她回頭一望,成群的候鳥緩慢地飛過,她想起了奶奶,可已經沒有那麼濃烈了,是淡淡的,帶著輕描淡寫的心情,像是淩晨時分在燈火通明沒有顧客的便利門外,喝一罐健怡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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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乃栩人之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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