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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文共享】《三國志》選讀(新作陸續增加中), 作者:劉德曜
秋盈
發表於: Nov 27 2004,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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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茶館看到網友劉德曜兄撰寫了多篇「《三國志》選讀」,資料詳盡,分析獨到,值得細讀。現已徵得劉兄同意轉載於此,與各位板友分享。謹此鳴謝劉兄同意轉載,並希望各位踴躍討論。 smile.gif

「《三國志》選讀」目前已有三篇,相信劉兄仍會寫下去,日後會陸續補充。但由於篇幅甚長,現只選第一篇〈太史慈傳〉,稍後再補充〈臧洪傳〉和〈關羽傳〉。文中的粗體字是陳壽《三國志》原文。劉兄的翻譯和評述則以普通字體附刊於後。


《三國志》選讀 劉德曜

前言

中國歷史上,三國時代最為人所稱誦。但一般人對三國歷史的認知,或取諸野史,或道聽塗說,均不得其旨趣。故今天不揣冒昧,同大家一起分享讀《三國志》的心得,其中難免有臆說妄解之處,還望學者通人多多指教。

既然要讀《三國志》,首先便要有書。市面上的《三國志》非常多,就我所知,諸如台灣的世界書局和大陸北京中華書局都有,算是非常方便。這些書幾乎都是早期中華書局的標點本,雖然難免有標錯的地方,但段落清楚明白,非常方便。如果要進階閱讀,民國盧弼的《三國志集解》應該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本子。這本書列舉清代以前各家對《三國志》的考據與評論,外加盧弼個人意見,非常有用。但壞處是沒有標點,對初學者而言吃力了些。台灣這邊台北藝文印書館有出版,大陸那邊我就不清楚了。目前我用的就是這個本子,其文句與中華書局本幾乎完全一樣,但有些小地方不同,因此如果我下面的引文與各位手上資料不一樣,除了因為我不小心打錯字外,大概便是這個原因。至於台灣商務百衲本廿四史中的《三國志》,如果不是有心為難自己的話,還是不要買了。如果真的不想買書,那也可以上網看。台灣這邊中央研究院的瀚典資料庫還算好用,但其中問題不少。瀚典資料庫很早以前便將二十五史掃成電子檔,那時候繁體中文的字形太少,很多罕用字無法在電腦上呈現,因而其中缺字很多。近年來Big5日趨完備,但瀚典資料庫一直沒能把缺漏字補齊,身為台灣最高的學術機構而有這種疏失,實在讓人遺憾。大陸的電子版《三國志》我就沒看過,不知品質如何?

再者,就我私心而言,我比較希望這次的討論重心放在陳壽的史觀與見解上。裴松之的注在史料價值上遠遠高於陳壽本文,但如果就一個文學的角度來看,裴注反而斷裂了《三國志》正文,使我們在閱讀傳記的時候產生了破碎的感覺。因而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注文,裴注我一概不取。但如果大家真的對三國歷史有興趣,那裴注非讀不可,甚至要比正文下更多功夫,絕對不能像我一樣只取本文。至於細部年代與史事的考據,限於才學我也無法顧及,也望諸位不吝賜教。

閒話不多說,就讓我們進入《三國志》的世界。首先我們來讀讀〈太史慈傳〉。


《三國志》卷四十九〈太史慈傳〉

太史慈字子義,東萊黃人也。少好學,仕郡奏曹史。會郡與州有隙,曲直未分,以先聞者為善。時州章已去,郡守恐後之,求可使者。慈年二十一,以選行,晨夜取道,到洛陽,詣公車門,見州吏始欲求通。

太史慈字子義,是東萊郡黃縣人。年輕時好學,在東萊郡當個奏曹史(東漢郡守底下的幕僚比擬三公府,奏曹史掌管奏議)。剛好東萊郡太守和青州刺史起了爭執,曲直未分。就當時的情形,如果誰先向朝廷上書誰就有利。那時刺史的上書(《文心雕龍》提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情,議以執異」這裡的章當然不是謝恩之作,故籠統地用「上書」翻譯)已經送出去了,東萊太守怕比刺史慢而受責,故求可以擔當此重任的人。太史慈那年二十一歲,因為恰好是奏曹史,便接任這個任務。太史慈晝夜趕路,一到了洛陽便趕往公車門(公車令掌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古人所謂「公車上書」即是如此。跟現在公共汽車大不相同),剛好碰到青州州吏才在辦理上書手續。

慈問曰:「君欲通章邪?」吏曰:「然。」問:「章安在?」曰:「車上。」慈曰:「章題署得無誤邪?取來視之。」吏殊不知其東萊人也,因為取章。慈已先懷刀,便截敗之。

太史慈假裝不認識,上前問州吏道:「你想上書嗎?」州吏答道:「是的。」太史慈問:「章在哪裡?」州吏道:「在車上。」太史慈道:「題署(題署是上書慣例,一開始稱「謝恩」,文末寫官名官號)沒有錯吧?拿來讓我看看。」州吏不知道太史慈是東萊人,還以為他是公車令下的官吏,便從車上把上書取給太史慈看。太史慈早已暗中藏了把刀,當場就把刺史的上書給弄壞了。

吏踴躍大呼,言:「人壞我章!」慈將至車閒,與語曰:「向使君不以章相與,吾亦無因得敗之,是為吉凶禍福等耳,吾不獨受此罪。豈若默然俱出去,可以存易亡,無事俱就刑辟。」吏言:「君為郡敗吾章,已得如意,欲復亡為?」慈答曰:「初受郡遣,但來視章通與未耳。吾用意太過,乃相敗章。今還,亦恐以此見譴怒,故俱欲去爾。」吏然慈言,即日俱去。慈既與出城,因遯還通郡章。州家聞之,更遣吏通章,有司以格章之故不復見理,州受其短。由是知名,而為州家所疾,恐受其禍,乃避之遼東。

州吏跳起來大叫:「有人弄壞了我的上書!」太史慈走到車間對他說:「如果剛才你不把州章給我看,我又如何能破壞它呢?現在你跟我的罪是一樣的。我不能獨受其罪,乾脆我們倆什麼都不說,一起逃亡,這樣才能死裡求生,幹嘛非要因為這件事而受刑罰呢?」州吏道:「你既然已經為了東萊太守毀損我的上書,幹嘛也要逃亡呢?」太史慈答道:「我當初被太守派出來,只是來看看刺史的上書是否已經上抵朝廷。我把刺史的上書弄壞,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回到東萊郡恐怕太守也會治我的罪,還不如我們一起逃亡吧!」州吏覺得太史慈講得很對,當日便和太史慈一起離開洛陽。出了洛陽城,太史慈便偷偷離開州吏,跑回洛陽公車門替東萊太守上書。青州刺史知道這件事,重新派人上書,但中央官員因郡守的章已經先呈上,故不受理刺史的上書,刺史因而吃虧。太史慈因此小有名氣,但也因此被刺史一家怨恨,怕被刺史報復,因而躲到遼東去。

我讀這一段,念到「可以存易亡」這句時窒礙難通,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存易亡」三個字作何解釋。後來請教了茶館中的風雲公子,豁然曉悟,原來這五個字是「可•以存易亡」而非「可以•存易亡」。我們念古書的時候,常常會感到困難重重,要言之,便是對古代的語法不熟悉。以「可以存易亡」這句為例,古代「可以」二字少連用,如果用今天的「可以」來讀,這五個字完全無法理解,但句子一讀對,這句話一點困難也沒有。希望大家以後少犯像我一樣的錯誤。

北海相孔融聞而奇之,數遣人訊問其母,并致餉遺。時融以黃巾寇暴,出屯都昌,為賊管亥所圍。慈從遼東還,母謂慈曰:「汝與孔北海未嘗相見,至汝行後,贍恤殷勤,過於故舊,今為賊所圍,汝宜赴之。」慈留三日,單步徑至都昌。

北海相孔融聞而奇之,屢次派人問候太史慈的母親並餽贈禮物。當時黃巾賊非常囂張,孔融因而帥軍駐軍都昌,結果被黃巾賊管亥包圍。太史慈從遼東回家,他母親對他說:「你跟孔北海(古時候將姓氏與官名連用是一種尊稱,如劉備的正式官銜是豫州刺史,所以大家就尊稱他為「劉豫州」;劉表是鎮南將軍荊州牧,所以被稱為「劉鎮南」。這習慣宋以前均是如此)從來沒見過面,而你避難遼東後,孔北海對我的照顧有加,比親朋故舊還要殷勤。今天他被黃巾賊圍困,你應該要去報答他。」於是太史慈留在家裡照顧母親三天後,徒步走到都昌。

時圍尚未密,夜伺閒隙,得入見融,因求兵出斫賊。融不聽,欲待外救。(外救)未有至者,而圍日偪。融欲告急平原相劉備,城中人無由得出,慈自請求行。融曰:「今賊圍甚密,眾人皆言不可,卿意雖壯,無乃實難乎?」慈對曰:「昔府君傾意於老母,老母感遇,遣慈赴府君之急,固以慈有可取,而來必有益也。今眾人言不可,慈亦言不可,豈府君愛顧之義,老母遣慈之意邪?事已急矣,願府君無疑。」融乃然之。

當時管亥的包圍還不嚴密,太史慈等到晚上防守的空檔偷偷潛進都昌,見到孔融,便提議帶兵討賊。孔融不贊成這個建議,主張等待其他人的援兵,但一個援兵也沒來,反倒是管亥的包圍越來越嚴密。孔融想要向平原相劉備求救,但城中沒人有辦法突圍而出。於是太史慈毛遂自薦,孔融道:「今天黃巾賊的包圍非常嚴密,大家都說無能為力。你的志氣雖壯,但這實在是太難了。」太史慈道:「過去府君您照顧我老母,老母感激您的幫忙,派我來救助府君的危難。這是因為我母親認為我有點才能,此來必定對府君有所助益的緣故。今天大家都說無能為力,如果我也說無能為力,這怎能報達府君愛顧之義,合乎老母遣慈之意呢?現下情況非常危急,請府君不要遲疑。」孔融這才答應太史慈的要求。

於是嚴行蓐食,須明,便帶鞬攝弓上馬,將兩騎自隨,各作一的持之,開門直出。外圍下左右人並驚駭,兵馬互出。慈引馬至城下塹內,植所持的各一,出射之,射之畢,徑入門。明晨復如此,圍下人或起或臥,慈復植的,射之畢,復入門。明晨復出如此,無復起者,於是下鞭馬直突圍中馳去。比賊覺知,慈行已過,又射殺數人,皆應弦而倒,故無敢追者。

於是太史慈穿戴好衣甲,在寢蓐上吃飯(古代行軍因為身著衣甲,所以吃飯睡覺都在草席上,《左傳》:「訓卒利兵,秣馬蓐食,潛師夜起。」「嚴行蓐食」指太史慈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城拼殺)。等到天一亮,便帶著弓箭(鞬是承弓之器)上馬,率領兩騎,各持一個箭靶(的原意是箭靶,「目的」的原意便是如此),開門直出。外圍下的黃巾賊大為驚駭,兵馬互出。太史慈引馬至城外護城乾壕內,將隨從帶來的箭靶豎起來練習射箭。箭射完便回城,絲毫不理會包圍的黃巾賊。第二天一大早又如此,這時圍下人有的站起來看,有的還繼續睡覺,太史慈再度豎立箭靶練習射箭,射完了轉身就進城門。明天早上又如此,只見黃巾賊沒一個人起來看,於是太史慈一拍馬便往對手的營陣衝,等到黃巾賊驚覺,太史慈已經衝過他們的陣勢,又彎弓射殺數人,皆應弦而倒,因而沒人敢追他。

這一段的敘事真是精彩萬分。一開始「嚴行蓐食」,一副枕戈待旦非得拼個你死我活的模樣,沒想到這一切都只是太史慈的怠兵之計。從「兵馬互出」到「或起或臥」再到「無復起者」,黃巾軍紀不整而易懈怠的情形躍然紙上。文中重複「植的,出射之,射之畢,逕入門」看似拖沓囉唆,但下文突接「於是下鞭馬直突圍中馳去」,可謂兔起鶻落,生氣盎然,而其文字一弛一緊,單從文氣的變化便已把當時人物的心態把捉得清清楚楚。「射殺數人,應弦而倒」,更可見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歷來多稱陳壽為文質而無腴,實則《三國志》中也是有精采之處不下《史記》、《漢書》者。

遂到平原,說備曰:「慈,東萊之鄙人也,與孔北海親非骨肉,比非鄉黨,特以名志相好,有分災共患之義。今管亥暴亂,北海被圍,孤窮無援,危在旦夕。以君有仁義之名,能救人之急,故北海區區,延頸恃仰,使慈冒白刃,突重圍,從萬死之中自託於君,惟君所以存之。」備斂容答曰:「孔北海知世閒有劉備邪!」即遣精兵三千人隨慈。賊聞兵至,解圍散走。融既得濟,益奇貴慈,曰:「卿,吾之少友也。」事畢,還啟其母,母曰:「我喜汝有以報孔北海也。」

於是太史慈到了平原,對劉備說道:「我太史慈只是東萊一個鄉下人,和孔北海既無骨肉之親,亦無鄉黨之誼,只是敬重彼此的聲名志趣,有共患難之義。今天管亥暴亂,北海被圍,孤窮無援,危在旦夕。因為您素有仁義之名,能救人之急,故我們北海上下企領而待,使我太史慈冒生命危險從萬死之餘來見您。北海的存亡全在您一念之間呀!」劉備斂容答道:「孔北海居然知道世上有我劉備這一號人物呀!」立即派遣精兵三千人隨太史慈救援孔融,黃巾賊聽到救兵趕來,遂解圍而走。孔融脫困後,更加看重太史慈,對他道:「你真可算是忘年之交呀!」這件事結束後,太史慈回家向母親稟明經過,其母道:「你能報答孔北海的恩情,實在讓我高興。」

這一段精彩之處,在於太史慈和劉備的應對進退。要打動狡猾勢利的人,就要談利益;要打動任俠好義之徒,就要談道義。劉備和孔融有什麼關係?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所以太史慈一開頭就講「我太史慈跟孔融也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特以名志相好,有分災共患之義」。這話一出口,劉備二話不說拉著全家就去幫孔融。這邊說「精兵三千人」還是誇大之詞,各位如果去看〈先主傳〉,這時候劉備充其量手頭只有千把兒人馬而已。但英雄行事,無須在意得失,「孔北海知世閒有劉備邪!」這句話中那股英雄相惜的味道,實在太精采了。孔融誰都不求援,單單向劉備告急,就是因為唯有像孔融這樣「座上客常滿,黎什s不空」的人物,才能真正地識英雄惜英雄。看孔融、太史慈與劉備三人的表現,正可見英雄人物的氣度非常人所能及。而太史慈母親末尾一句:「我喜汝有以報孔北海也。」收束其文,更可見慈母高誼,似不下於范滂之母呀!

揚州刺史劉繇與慈同郡,慈自遼東還,未與相見,暫渡江到曲阿見繇,未去,會孫策至。或勸繇可以慈為大將(軍),繇曰:「我若用子義,許子將不當笑我邪?」但使慈偵視輕重。時獨與一騎卒遇策。策從騎十三,皆韓當、宋謙、黃蓋輩也。慈便前鬬,正與策對。策刺慈馬而彌o慈項上手戟,慈亦得策兜鍪。會兩家兵騎並各來赴,於是解散。

揚州刺史劉繇和太史慈都是東萊郡人,太史慈從遼東還,未能與之先見,便渡長江到曲阿見劉繇。還沒離開曲阿,剛好碰到孫策進軍江東。有人勸劉繇可以任太史慈為大將,劉繇道:「我若用子義,許子將豈不會笑我嗎!」只教太史慈當個刺候。有一回太史慈和另一位騎士在偵查的時候突然碰到了孫策。孫策的侍騎有十三人,都是韓當、宋謙、黃蓋等江東大將。太史慈二話不說上前就與孫策放對,孫策刺中了太史慈的馬並奪到他的項上手戟(項上手戟是什麼東西我真的不知道,可能類似國劇中演員在背後插旗吧),太史慈亦搶到孫策的頭盔。剛好孫劉兩家的兵騎前來救援,於是解散。

《資治通鑑》引到「許子將不當笑我邪」,胡三省注曰:「以其覈論人品也。」蓋太史慈非名位所重。東漢品覈人物,家世出身頗為重要,如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q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後漢書•孔融傳》)袁紹「不妄通賓客,非海內知名,不得相見。」(《後漢書•袁紹傳》李賢注引《英雄記》)仲長統論士之文提及「天下士有三俗:選士而論族姓閥閱,一俗。」(《全後漢文》)曹操問許子將,許子將一開始並不回答,其中很重要的因素在於曹操乃閹宦之後。太史慈雖然少好學,但大概不是名門子弟,劉繇因而不予重用。劉繇氣度如此,實不能與劉備、孫策、曹操等量齊觀,宜乎為孫郎所敗。

慈(當)與繇俱奔豫章,而遁於蕪湖,亡入山中,稱丹陽太守。是時,策已平定宣城以東,惟涇以西六縣未服。慈因進住涇縣,立屯府,大為山越所附。策躬自攻討,遂見囚執。策即解縛捉其手曰:「寧識神亭時邪?若卿爾時得我云何?」慈曰:「未可量也。」策大笑曰:「今日之事,當與卿共之。」即署門下督,還吳授兵,拜折衝中郎將。後劉繇亡於豫章,士眾萬餘人未有所附,策命慈往撫安焉。左右皆曰:「慈必北去不還。」策曰:「子義捨我,當復與誰?」餞送昌門,把腕別曰:「何時能還?」答曰:「不過六十日。」果如期而反。

太史慈與劉繇投奔豫章,中途太史慈遁逃於蕪湖,逃到山中,自稱丹陽太守。當時孫策已經平定宣城以東,唯有涇縣以西六縣未服。太史慈因而進駐涇縣,建立一個簡單的軍事行政組織,頗受山越親附。孫策親自攻討,俘虜了太史慈。孫策隨即解開太史慈的捆綁並執其手道:「你還記得神亭酣戰時嗎?若是那天你捉住了我,你會怎樣處置?」太史慈道:「如果真是這樣,那誰也意料不到呀!」(「未可量」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太史慈如果真的捉到孫策,那當然是喀擦一刀,但當著孫策的面不便講明,只好籠統地用誰也不知道代替。)孫策大笑,說道:「今日的事業,我當與你共享。」隨即任命太史慈為討逆將軍的門下督。回到吳郡,便分派部隊與太史慈,任命他為折衝中郎將(這官非常大,當時孫策軍中,唯有張昭拜撫軍中郎將,周瑜拜建威中郎將,程普拜盪寇中郎將,其餘宿將,官位皆在太史慈之左)。後來劉繇死在豫章,他的遺部萬餘人無人統領,孫策命太史慈前往安撫。孫策左右皆曰:「太史慈此去必定返回北方老家,不會再回來了。」孫策道:「子義除了我之外,他還能跟誰呢?」於是在吳郡西郭的閶門替太史慈餞行,把腕問道:「何時能還?」太史慈答道:「不過六十日而已。」後來果然如期而返。

孫策的器量真是大。「子義捨我,當復與誰」這種話,只有真正的英雄人物才說的出口。

劉表從子磐,驍勇,數為寇於艾、西安諸縣。策於是分海昬、建昌左右六縣,以慈為建昌都尉,治海昬,并督諸將拒磐。磐絕[不復為寇。

劉表的侄子劉磐,驍勇,屢次進犯艾、西安諸縣。孫策於是把豫章郡的海昬、建昌等六縣分了出來,建成建昌縣,以太史慈為建昌都尉,治所在海昬。太史慈於是率領諸將抵禦劉磐,劉磐因而再也不敢侵犯吳地。

慈長七尺七寸,美鬚髯,X臂善射,弦不虛發。嘗從策討麻保賊,賊於屯婼t樓上行詈,以手持樓棼,慈引弓射之,矢貫手著棼,圍外萬人莫不稱善,其妙如此。曹公聞其名,遺慈書,以篋封之,發省無所道,而但貯當歸。孫權統事,以慈能制磐,遂委南方之事。年四十一,建安十一年卒。子享,官至越騎校尉。

太史慈高七尺七寸(東漢末一尺23到24公分),美鬚髯,臂長如猿而善射,弦不虛發。有一回隨孫策討麻保賊,有一個賊人從躲在營陣裡沿著樓往上爬並大聲怒罵,且用手把持樓上的短樑(古代建築直者為柱,橫者為樑,其中最高的那一根樑稱之為棟。《說文》:「棟,極也」段注:「極者,謂屋至高之處。」古人云棟樑棟樑便出於此。棼為短樑,即為棟。當時的情景是一個人沿著樓往上爬,腳踏著較低的樑,而雙手抱住最高的那根樑保持平衡,並對著外面的孫策部隊開罵),太史慈引弓射之,箭矢便把那人的手釘在短樑上,外圍的孫策部隊莫不稱善,由此可見太史慈技藝之高(妙就妙在太史慈沒把他射死)。曹操聽聞太史慈的名聲,送來一封信,用一個盒子裝好。太史慈打開一看,信中什麼都沒寫,只有盒子裡裝了一味藥,那就是當歸。孫權統事後因為太史慈對付劉磐很有一套,遂以南方之事委任於他。建安十一年卒,卒年四十一歲。其子太史亨,官至越騎校尉。

〈太史慈傳〉寫一寫,最後居然連曹操都冒出來了,真是有趣。從這邊也可以看到曹操不凡之處。太史慈如此英雄人物,以曹操愛才之心理當親慕不已。而「挖人牆角」這種不高明的事交由曹操來做,卻是這麼的精采。如果曹操送太史慈金銀珠寶,或是佐之以文情並茂的挖角信函,那就是下乘中的下乘。妙就妙在曹操一個字都不講,只在信封裡放了一味當歸,告訴太史慈「當歸」故鄉。動情喻理,曹操真不愧是三國雄主。不過感覺曹操似乎蠻愛玩這種手段。常有人問為什麼荀彧接到空盒子就知道曹操要他死,這一切真的是盡在不言中。短短的一篇〈太史慈傳〉,就可以看到三國雄主的行事風格,真是精彩至極。另外太史慈之死裴注引《吳書》道:「慈臨亡歎息曰:『丈夫生世當帶七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今所志未從,奈何而死乎!』權甚悼惜之。」這一句話雖然也非常精采,但陳壽並沒有選,我個人是以為「升天子之階」那種拜將封侯的功名味太強,與〈太史慈傳〉所要表現的「義」恰恰有所不同,所以陳壽不取。可見陳壽在取材時所蘊含的歷史判斷與人物褒貶。

評曰:太史慈信義篤烈,有古人之分。

「古人之分」用得恰到好處。太史慈慷慨赴義,有黨人之風。黨錮之禍後能看到像太史慈這樣的人物,真是讓人感動。一個時代的氣運取諸當時人物的氣節。魏晉禪代而士大夫無異辭,便是黨錮之禍於士林摧殘過重之故。太史慈處在東漢就稍嫌沒這麼特別,但置之於狡詐多智的三國,就顯得卓爾不群,超然高舉。再者,〈太史慈傳〉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和劉繇、士燮合傳。《三國志》的體例,往往根據地域的不同而將漢末的群雄附於魏、蜀、吳三書之中,如《魏書》帝紀與〈后妃傳〉後,緊接著就是董卓、袁紹、袁術、劉表等人的傳,《蜀書》〈先主傳〉之前,附的是劉焉與劉璋的傳,而《吳書》〈孫皓傳〉後,便是〈劉繇太史慈士燮傳〉,孫吳諸臣,唯太史慈佼佼獨立於其外,這其中陳壽有其意乎?

今天暫且談到這裡,下回我們來瞧瞧〈臧洪傳〉。

本篇文章已被 秋盈 於 Nov 27 2004, 05:24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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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飄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梅林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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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蛇
發表於: Nov 27 2004, 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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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不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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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太精彩了﹐多謝分享。 wink.gif

最近無聊﹐看了些史籍﹐發覺三國時吳國開國時期的人物﹐大都豪氣干雲﹐慷慨任俠﹐一諾千金﹐尤以孫策、周瑜、太史慈為最﹐難怪"士樂為之死"了。 rolleyes.gif

可惜大都短命。 sad.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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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盈
發表於: Dec 2 2004, 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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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卷三十六〈關羽傳〉

關羽字雲長,本字長生,河東解人也。亡命奔涿郡。先主於鄉里合徒衆,而羽與張飛為之禦侮。先主為平原相,以羽、飛為別部司馬,分統部曲。先主與二人寢則同牀,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先主周旋,不避艱險。先主之襲殺徐州刺史車冑,使羽守下邳城,行太守事,而身還小沛。

關羽字雲長,原本字長生(關長生聽起來就蠻蠢的,我在懷疑長生是不是關羽的小字,就跟曹操小名叫吉利一樣),是河東郡解縣人。亡命(漢代的人頭稅──算賦──為當時重要的稅收來源,因此當時人口普查做得非常徹底,流亡在外躲避家鄉的人口普查以逃避算賦與力役者謂之亡命。當時交不起稅出不了役者,或賣身於豪強之家,或脫去籍貫亡命他鄉,而藏匿亡命之徒者,謂之為任俠。後代俠客是那種「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獨行俠,與秦漢呼朋引伴近似黑道大哥的俠大不相同。這些收留亡命的任俠,大抵從事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與豪強富賈俱為秦漢時重要的社會問題。關羽為亡命天涯的理由不清楚,可能與一般人一樣是因為交不起稅。《三國演義》把關羽亡命的原因說成是殺了家鄉惡霸,如此英雄之氣自見,算是相當精采的處理。後來梁章鉅《歸田瑣記》引《關西故事》的傳說,大致是從《三國志平話》與《三國演義》的系統而來。

從關羽亡命一事來看,關羽的出身大概不會太好,或許這也是他「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的原因之一吧)奔涿郡。先主(《三國志•蜀書》裡提及劉備一律稱先主,可見陳壽對故國的尊重)在鄉里糾合部眾,而關羽張飛則擔任其武將(「禦侮」字面解釋為抵禦污辱,引申為武臣。《詩•緜》:「予曰有禦侮」毛傳:「武臣折衝曰禦侮」)。

先主擔任平原相時,任命關羽張飛為別部司馬(漢代的兵制是以二與五的倍數為計算。最基礎的單位為伍,即每五個人有一個伍長;兩個伍為什,每十個人有一個什長;五什為隊,每五十個人有一個隊率;兩個隊為一屯,每一百人有一個屯長;兩個屯為一個曲,每兩百人有一個軍侯;兩個曲成一部,每四百人有一個軍司馬。通常每五個部為一個營,即為一獨立的作戰單位,通常統軍者乃將軍或是校尉。校尉到底統領多少個部並無常制,就明確的定義而言,校尉其實只統領一部四百人,《漢書•衛青傳》顏師古注:「校者,營壘之稱,故謂軍之一部為一校。」補《後漢書•百官志》裡各種校尉底下往往只編制一個軍司馬,其義即在此。每部四百人有一個軍司馬,但有的部地位較高,其長官乃校尉與軍司馬各一人,如大將軍營下五部,地位較一般的部高,所以大將軍五部每部長官均是校尉。校尉比兩千石,軍司馬比千石,校尉官職較軍司馬為高,所以一營之中雖然校尉直轄者只有一部,但其他各部的長官軍司馬職位均在校尉之下,故亦聽從校尉的指揮,因此我們看兩《漢書》與《三國志》一個校尉出征,往往帶領數千人而非只有四百人就是這個道理。而當時完整編制的一營大致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曲五部兩千人,因此通常一個校尉所統帥的部隊為兩千人上下。這一營即為戰術上的主力部隊。而在戰場上為了應付瞬息萬變的戰局,有時候要獨立編制主力以外的機動調度部隊,別部司馬即為這種非主力部隊的長官。

別部司馬所統領的部隊人數多寡不一定,因戰局的需要有大有小,其職權大致介於校尉與軍司馬之間。劉備當時的部隊也不多,大概很難另外分出部隊給關羽張飛指揮,但總而言之,稱關羽張飛為當時劉備手下官位最高的指揮官大致無誤。),分別統領劉備的部曲(兩漢的部曲均是單純的軍隊編制,到了三國因局勢動盪,部曲演變成將領的私兵。到了南北朝,部曲一辭就轉而為奴隸、僮客這一類缺乏人身自主權的社會下層的代名詞)。先主與關張二人寢則同床,恩如兄弟,關羽張飛就算在大家都有位子的場合,依舊終日侍立於劉備身旁,不必艱難地隨劉備到處和人打交道。先主襲殺徐州刺史車冑後,派遣關羽防守下邳城,兼任太守的職務,而自己跑回小沛去。

建安五年,曹公東征,先主奔袁紹。曹公禽羽以歸,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紹遣大將(軍)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於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衆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曹公即表封羽為漢壽亭侯。初,曹公壯羽為人,而察其心神無久留之意,謂張遼曰:「卿試以情問之。」既而遼以問羽,羽歎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吾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遼以羽言報曹公,曹公義之。及羽殺顏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賞賜。羽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而奔先主於袁軍。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為其主,勿追也。」

建安五年,曹操東征,先主投奔袁紹,曹操捉拿住關羽,回到許昌後拜為偏將軍(偏將軍也不小了,那時曹營裡也沒幾個將軍),對他非常禮遇。之後袁紹派遣大將顏良攻打身處白馬的東郡太守劉延,曹操命令張遼與關羽為先鋒上陣。關羽看到顏良的麾蓋(麾蓋是儀杖用的大傘,各位如果看古裝片,往往可以看到有人手持一個大大紅紅滿是流蘇的傘,那就是麾蓋。有人誤把麾蓋當作是車蓋,遂以為關羽是偷襲坐在車上的顏良,這並不是正確的說法),一拍馬便衝進袁軍陣中,在眾人的眼皮下一手刺死顏良,並從容地把顏良的頭砍了下來,掛在馬鞍旁返回曹營(「斬其首」在古書裡,通常都有梟首示眾的意思,所以我認為「斬其首還」是指關羽把顏良的頭摘下來帶回曹營示眾,而非只是把顏良殺掉自己跑回來),袁紹陣中諸將沒有一個人擋得住關羽,於是遂解白馬之圍。曹操旋即上表封關羽為漢壽亭侯(後代學者對漢壽的考定很多,主要是因為《三國志平話》裡誤把關羽當作是漢•壽亭侯。不過這些學者考訂的漢壽都是縣名,而關羽被封的是亭侯,根本不會是武陵郡甚至是廣漢郡的漢壽縣。漢壽是一個菜市場的地名,就跟美國的華盛頓一樣,到處都有,甚至可以隨著朝代不同而改變,如武陵郡的漢壽縣,魏國稱之為魏壽,吳國稱之為吳壽。當時應該有漢壽亭,但已不可考)。在這件事之前曹操非常器重關羽的為人,但觀察他的心神,沒有久留麾下的意願,便對張遼道:「你試著用我對關羽恩情來試探他的意思吧!」沒過多久張遼便以此詢問關羽,關羽嘆道:「我確實深知曹公待我不薄,但我深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我絕不可背棄故主。我終究不會久留於此,我只待立了功報了曹公之恩後便會離開這裡。」張遼把關羽的回答原原本本地告訴曹操,曹操對關羽這樣的義舉大為佩服。等到關羽殺了顏良,曹操知道關羽必會離去,便加重對關羽的賞賜,希望留住他。但關羽仍舊把過去以來所有的賞賜盡數封存,留書拜別,投奔位於袁紹軍中的劉備。曹操的左右之人想追殺關羽,曹操道:「關羽此舉乃各為其主,不可追。」

關羽殺顏良一事,陳壽寫來真是精彩。「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衆之中,斬其首還」,這三句乃關羽看到顏良麾蓋、關羽策馬刺殺顏良、關羽斬顏良之首還,主詞受詞完全一致,我們彷彿隨著關羽殺進袁軍陣中,一招刺死顏良,旋即割下顏良狗頭,拍馬從容而去,讀者的視野只有關羽神俊孤高的身影與顏良死不瞑目的神情。朱子後來教學生,就曾說為學就要像關羽殺顏良一樣,眼睛只看見顏良一人,手只砍顏良一人,絕不浪費心力管別人,如此為學才能專心致力融會貫通。朱子講得真好。「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一句做了個轉折,將鏡頭從關羽身上拉開,進而採一旁白式的敘述法。憑關羽一人固然無法把顏良的部隊全部殺退,主要還是得靠曹操部隊的進擊,但白馬之圍之解,關鍵因素在於關羽襲殺顏良。陳壽把握到這場戰鬥的關鍵點,便用「遂解白馬圍」五字收束整場戰鬥,絕口不載曹軍如何攻擊、袁軍如何敗退,文筆可謂乾淨俐落,絲毫不脫泥帶水。陳壽史筆由斯可見。自「羽望」至「馬圍」寥寥三十餘字,陳壽寫來如雷鳴閃電、浪湧星馳,精采無比。而關羽之神勇,真可謂「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呀!

陳壽在〈關羽傳〉的評語,特別標榜關羽報效曹操一事,而這件事確實是妙。曹操縱虎歸山,成全關劉之義,固然難能可貴;但關羽報恩後去,進退雍容,更是教人心折不已。關羽要回到劉備身邊,大可不必和曹操張遼明講,但關羽明言「立效以報曹公乃去」,真可謂光明正大、不欺不諱。關羽殺了顏良之後,曹操對其厚加賞賜,但關羽「盡封所賜,拜書告辭」,真是磊落坦蕩、恩怨分明。關羽真是一位可愛至極的人物!我們這一生中,能交到幾個像關羽這樣的朋友?能碰到幾個像關羽一樣忠義雙全、公私分明的人物?能遇到幾個可以放心地把自己後背擺在他面前全然不怕他見利忘義桶你一刀的同志?恐怕一個也沒有吧!但我們翻開《三國志》,就可以和這些第一流的人物交友。孟子說:「尚友古人」,講得真是好。然而今日流俗之見,對三國人物的詆毀自劉備諸葛亮以下,就數關羽被批評得最慘,這實在可說是兩岸三地歷史教育的失敗。

我這學期修《資治通鑑》,張元老師談及歷史教育時提到了一個有趣的觀念:「歷史教育,主要是教導學生一種分析判斷的能力,對於史料能夠做出合理的解釋。若是歷史教育不能教導學生分析史料的能力,日後當學生碰觸到與歷史課本完全相反的史料時,學生就會不知所從,進而懷疑起過去歷史教育的真實性,甚至認為歷史課本都是假的。」幾乎所有人接觸三國,都是從《三國演義》開始,而《三國演義》格外褒揚的劉備關羽諸葛亮,很自然地成為我們小時候心目中的偶像。

但隨著年智漸增,接觸到一些正史的材料,發現關羽既沒斬華雄過五關,諸葛亮也不會奇門遁甲,劉備更非全然忠於漢室的老好人。一件件迥異於過往的資料擺在眼前,而我們的歷史教育又缺乏教人如何分析史料的能力與看待史料古人的胸襟,於是幾乎所有喜歡三國的人都會歷經一段討厭劉關諸葛而愛上曹操周瑜的過程。有些人就一直卡在這一個階段過不去了,這是因為過去的歷史教育並沒有教導我們如何處理相反資料的能力,使我們心中隱隱懼怕看到更多史料、看到更多與自己既定想法迥異的東西的緣故。因此我們看歷史,不能在事先就抱持一種主觀的成見;對待歷史人物,更要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孔子云:「有一言而可以終生行之者,其恕乎!」讀書與做人,很多道理是相通的。

「遼以羽言報曹公,曹公義之」這段話下面裴松之引了《傅子》的一段故事,非常精采:「遼欲白太祖,恐太祖殺羽;不白,非事君之道,乃歎曰:『公,君父也;羽,兄弟耳。』遂白之。太祖曰:『事君不忘其本,天下義士也。度何時能去?』遼曰:『羽受公恩,必立效報公恩而後去也。』」這個故事非常有趣,把張遼在事君與交友的兩難抉擇講得非常生動,但陳壽不用,這是因為這段故事以張遼為主角,有違一個傳記敘事的主體性;再者,張遼自說自嘆,又有何人得見?所以陳壽不收,正可見陳壽謹嚴之處。但有時候我想:如果寫《三國志》的是司馬遷而非陳壽,說不定司馬遷就會把這個故事寫進來。

《史記•秦始皇本紀》裡有一個故事:「郎中令與(閻)樂俱入,射上幄坐幃。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擾不鬬。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內,謂曰:『公何不蚤告我?乃至於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誅,安得至今?』」試問當時兵荒馬亂,這位宦者的話有哪一個人聽見了。但是司馬遷還是寫進《史記》裡,這是因為「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誅,安得至今」這句話恰恰好反映出秦朝滅亡前的政治黑暗面。司馬遷用一個很有可能是虛構的故事,點出了當時政治的關鍵,可見一個高明的史家,有時候會以局部的失真以換取整體的真實性,這一點陳壽就顯得太過古板了。將張遼的言行寫進〈關羽傳〉裡,以正面映襯關羽之義,這其實也是一種可能的寫作手法。陳壽不收《傅子》的這件故事,這是陳壽謹嚴優秀之處,也是《三國志》不如《史記》的地方。

從先主就劉表。表卒,曹公定荊州,先主自樊將南渡江,別遣羽乘船數百艘會江陵。曹公追至當陽長阪,先主斜趨漢津,適與羽船相值,共至夏口。孫權遣兵佐先主拒曹公,曹公引軍退歸。先主收江南諸郡,乃封拜元勳,以羽為襄陽太守、盪寇將軍,駐江北。先主西定益州,拜羽董督荊州事。羽聞馬超來降,舊非故人,羽書與諸葛亮,問超人才可誰比類。亮知羽護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傑,黥、彭之徒,當與益德並驅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羣也。」羽美鬚髯,故亮謂之髯。羽省書大悅,以示賓客。

關羽隨著先主投奔劉表。劉表死後,曹操南定荊州,先主自樊城南渡長江前,別遣關羽乘船數百艘以會江陵。後來曹操追劉備到了當陽縣的長阪,迫使先主無法繼續向南前往江陵,只好走小路跑到漢津,剛好碰到關羽的船隊,與之一同撤退到夏口。後來孫權遣兵幫助先主抵抗曹操,曹操引軍退歸,先主於是攻略荊州長江以南的諸郡,之後便給元勳宿將加官晉爵,任命關羽為襄陽太守、盪寇將軍,駐守長江之北(東漢並沒有襄陽郡,而襄陽縣舊屬南郡,襄陽設郡是之後的事。

那時荊州北部各方勢力角逐,曹仁一開始代理征南將軍留屯江陵,被周瑜打敗後跑到北方去打馬超,而周瑜遂成為南郡太守。之後東吳勢力撤出南郡,而樂進依舊駐守襄陽與關羽爭執。江北南郡一帶一直是三方勢力的最前線)。先主西定益州,以荊州之事全權委任給關羽。關羽聽說馬超來降,因為馬超並非老同僚,便寫信給諸葛亮,問馬超的才幹比得上誰?諸葛亮知道關羽逞強好勝(「護前」意味逞強好勝,不容許別人爭先居前之義。《吳書•朱桓傳》:「桓性護前,恥為人下。」《宋書•劉瑀傳》:「瑀性陵物護前,不欲人居己上。」可見吳金華《三國志校詁》),回信答道:「馬孟起文武兼備,雄烈過人,可謂一世之傑,乃是黥布、彭越一類的人物(諸葛亮用黥布、彭越形容馬超,可以說非常貼切,一方面這兩人在楚漢相爭時可算一方諸侯,黥布甚至還被封為九江王,和劉邦本來同級,而彭越資歷也足以封王,只是項羽不封他而已。這與馬超原本也是一方之霸後來投靠劉備的情形非常接近。而黥布、彭越二人,也都是深沉狡詐、知兵善戰之徒,與馬超恰好也挺相似),足以與張益德並駕齊驅、互爭長短,但還比不上大鬍子的絕倫逸群呀!」關羽有一口漂亮鬍鬚,所以諸葛亮叫他大鬍子。關羽看了這封信非常開心,開心到把這封信交給手下的賓客傳閱。

關羽之所以失敗,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個性驕矜不容人,缺乏圓滑的政治手腕以處理荊州問題,在外兩面受敵,在內部屬反叛,最後不得不敗。因此如何呈現關羽驕矜的個性,就必須仰賴史家對於史料的選取及其寫作手法。關羽向諸葛亮詢問馬超的才幹如何,這實在是一件雞毛綠豆的小事,但陳壽還是寫進《三國志》裡。而利用一則故事來寫關羽的個性,又遠比用「羽性驕矜……」之類的平述句來得更有力量。藉由〈關羽傳〉、〈黃忠傳〉、〈費詩傳〉、〈呂蒙傳〉一系列關羽驕矜的記載,充分印證了陳壽在末尾對關羽的評論「剛而自矜,以短取敗」的真實性。並且關羽詢問馬超才幹的故事,又恰巧替〈張飛傳〉:「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做了一個最佳的例證。由此可見史家替各種史料穿針引線的工夫。

但是,這裡有一個有趣的問題,今天我們認為關羽的失敗來自其驕矜的個性,這個論述其實是陳壽賦予我們的。也就是說陳壽在寫〈關羽傳〉的時候,首先判斷關羽的失敗乃源自於其驕矜的個性,故在《三國志》各處不忘關照其驕矜的個性以印證陳壽自己對關羽「以短取敗」的論贊。因此是因為陳壽為了強調關羽個性上的驕矜與政治手腕的不夠圓滑,所以大量選取很多關羽個性的負面史料,而我們在閱讀《三國志》的時候,很自然地認為關羽的失敗要歸咎他EQ太低。

但有沒有可能關羽的失敗並不在於他的個性而在其他方面,只是那些史料因為陳壽並未採取,因此我們今天看不到,也就順著陳壽的意思認同關羽「剛而自矜,以短取敗」而無法了解當時的實際狀況呢?上述我講的是一個後設史學的問題。後設史學認為所有的歷史書寫,都已被紀錄者有意識地操弄,既然史料已經在最初就被這些紀錄者的主觀意見挑選過一遍,那麼後代學者永遠無法還原當初歷史的真相。後設史學的論點也有其道理,但是我們本來就無法還原歷史的真相,只有留下記錄可被後人解讀的史料才算歷史,最多我們只能做到趨於歷史的真相而已。況且,中國史書最好看的地方就在於充滿了作者的主觀意見。我這學期修《左傳》,深深地覺得《左傳》真是一本非常讓人感到懷疑的書,《左傳》作者似乎對呈現自己個人意識的興趣──或者可以說是呈現春秋大義的興趣──遠遠大於對歷史的詳實紀錄。但是《左傳》就是這點好看,讓我覺得讀《左傳》最大的樂趣在於解讀《左傳》作者到底想要傳達怎樣的訊息以及「君子曰」在談什麼,而非單純藉由《左傳》了解春秋時代。

最近台灣高中歷史課本大綱鬧得沸沸湯湯,金庸茶館的黃山公子曾批評這個大綱,認為這部大綱最大的問題在於缺乏一個明顯而主導的意識形態,使得整個大綱變成一個由各種意見與意識形態組合而成的大拼盤,像這樣的教課書根本沒辦法帶給學生啟示。這話講得也挺不錯。司馬遷說:「成一家之言。」中國史書向來具備濃厚的子書色彩,因此讀中國史書最讓人愉悅的,來自於你的情感,而非來自你的理性。

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後創雖愈,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曰:「矢鏃有毒,毒入于骨,當破臂作創,刮骨去毒,然後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於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

關羽曾經不小心被流矢射中,把他的左臂給貫穿了。後來箭瘡雖然癒合,但每逢陰雨,臂骨常常疼痛。醫生對關羽道:「箭頭上有毒,而毒已滲進骨中,必需要在你的手臂上重新開個口子,刮骨去毒,然後才能根絕此患。」關羽二話不說,當場左臂一伸,就交給醫生全權處置。那時關羽恰好和諸將一起吃飯,而手臂上鮮血流離,連在下面承血的盤子都滿出來了。但關羽一邊割著燒肉吃一邊取酒喝,言笑自若,和平常沒個兩樣。

關羽真是勇。《三國演義》對這件事的處理非常精采,既藉關羽之口讚華佗:「先生真神醫也。」又藉華佗之口讚關羽:「君侯真神人也。」相互標榜、彼此映襯,確實是非常妙的文字。《三國演義》之所以能流傳數百年而不衰,實在也是因為其中有很多精采的文字之故。

二十四年,先主為漢中王,拜羽為前將軍,假節鉞。是歲,羽率衆攻曹仁於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汎溢,禁所督七軍皆沒。禁降羽,羽又斬將軍龐悳。梁郟、陸渾羣盜或遙受羽印號,為之支黨,羽威震華夏。曹公議徙許都以避其銳,司馬宣王、蔣濟以為關羽得志,孫權必不願也。可遣人勸權躡其後,許割江南以封權,則樊圍自解。曹公從之。先是,權遣使為子索羽女,羽罵辱其使,不許婚,權大怒。又南郡太守麋芳在江陵,將軍(傅)士仁屯公安,素皆嫌羽(自)輕己。[自]羽之出軍,芳、仁供給軍資,不悉相救。羽言「還當治之」,芳、仁咸懷懼不安。於是權陰誘芳、仁,芳、仁使人迎權。而曹公遣徐晃救曹仁,羽不能克,引軍退還。權已據江陵,盡虜羽士衆妻子,羽軍遂散。權遣將逆擊羽,斬羽及子平于臨沮。

建安二十四年,先主為漢中王,拜關羽為前將軍,假節鉞(節乃是象徵天子之物,漢代使者出使,正使持節,副使假節,用以象徵天子威權。蘇武牧羊裡蘇武把節的毛都摸掉光了還是不肯丟掉,正因為這是代表天子的信物,也是使者的最重要的東西。

魏晉以後,節的軍事政治色彩越來越濃厚,在外的都督假節,在內的丞相開府,均代表他們擁有相當大的權力。蜀漢假節持節的制度不清楚,只能根據後代資料來想像。《晉書•職官志》:「四征鎮安平加大將軍不開府、持節都督者,……上軍大將軍曹真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則總統內外諸軍矣。……及晉受禪,都督諸軍為上,監諸軍次之,督諸軍為下;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使持節得殺二千石以下;持節殺無官位人,若軍事,得與使持節同;假節唯軍事得殺犯軍令者。」

根據晉制,假節的權力最低,但有軍事時則可以任意處置無官位而犯軍令之人。「假節鉞」權力到底怎樣並不清楚,但大致而言應該遠高於假節,再加上關羽董督荊州軍事,搞不好真有總統內外諸軍的權力。就算假節鉞沒有「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權力,只要它有晉朝只比假節高一等的持節的權力,在戰時關羽就有權力任意處置兩千石以下的官員,而郡太守恰好是兩千石,所以麋芳和傅士仁才會這麼害怕,因為關羽真要殺他們兩個,是可以不必請示劉備的)。

就在此年關羽率眾攻打在樊城的曹仁,曹操派遣于禁前往救援,結果碰到秋天的大霖雨,漢水暴漲,于禁率領七軍(根據《集解》引趙一清的說法,于禁統領的七軍乃是《魏書•趙儼傳》裡于禁、張遼、張郃、朱靈、李典、路招、馮楷的七支部隊。後來這些部隊的指揮官有的另有其他任務,而部隊則留下來交由于禁統領。這個說法我個人是持保留態度,未必剛好數字偶合,就可以斷言兩者是同一種東西。不過趙一清的意見也可以參考就是了)全部沉到水裡餵魚蝦,而于禁也向關羽投降,關羽又斬殺將軍龐德。當時有些梁郟、陸渾的盜匪(梁郟應該是司隸河南的梁縣與潁川郡郟縣,當時並沒有「梁郟」這個地名,所以我猜這兩個字應該要斷開作「梁、郟、陸渾」。陸渾應該是弘農郡的陸渾縣,這些地方可以算是魏國心臟地帶)遙受關羽印號(受其印號,乃聽其指揮的意思),做為其支黨,關羽威震華夏。曹操因此下議遷許都以避其銳,司馬懿與蔣濟則認為關羽得志,必非孫權所願,可派遣使者勸孫權在關羽背後捅一刀,並承認孫權在江東的統治權,如此則樊城之圍自解,曹操贊同這個提議。

有一回孫權派遣使者替自己的兒子求關羽的女兒為媳婦,關羽當場辱罵孫權的使者,堅決反對這項婚事,孫權因而大怒。又南郡太守麋芳坐鎮江陵,將軍傅士仁(楊戲的〈季漢輔臣贊〉沒有傅士仁,只有士仁,下文也只稱仁而非士仁,可見傅這個字為誤增,應該只有士仁這個人,而沒有傅士仁這個人。不過盧弼引《華陽國志》都做傅士仁,或許他真的姓傅也不一定。不過我還是贊同傳統的意見,傅字為衍,只有士仁,沒有傅士仁)屯軍公安,對於關羽平常總是輕視自己這件事非常感冒(「嫌羽自輕己,羽之出軍」傳統都認為自乃誤植,當移到「羽」之前,作「嫌羽輕己,自羽之出軍」。而吳金華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意見,認為《三國志》的語法「自」後面加上一個動詞,如自疑、自嫌、自輕,都是指對方輕視我這個意思。所以這句的「己」乃是衍文,全句當作「嫌羽自輕,羽之出軍」,詳見《三國志校詁》),而關羽出軍以來,麋芳士仁兩人供給其軍資往往拖欠延宕,關羽便說道等他回來,就要好好懲處這兩人,麋芳士仁都為此感到畏懼不安。於是孫權私下派人聯繫這兩人,而麋芳士仁遂遣人迎接孫權。正巧那時曹操派遣徐晃救援曹仁,關羽無法打敗徐晃,只好引軍退還,而當時孫權的部隊已經佔據了江陵,把關羽手下的家小全數擄獲,關羽的部隊於是作鳥獸散。孫權派遣部將迎擊關羽,把關羽和他兒子關平在臨沮這個地方斬首了。

從關羽詢問馬超才幹到最後被殺,陳壽想要呈現關羽「剛而自矜,以短取敗」的形象可說是非常清楚。〈關羽傳〉裡既展現了關羽神勇重義的一面,亦表現關羽個性上的重要缺點。短短數百字的〈關羽傳〉,陳壽就有本事完整地呈現一個個性上有非常大的缺點的英雄,彷彿是小說裡的圓形人物,真是精彩。〈關羽傳〉實在是一篇極好的文字。

追諡羽曰壯繆侯。子興嗣。興字安國,少有令問,丞相諸葛亮深器異之。弱冠為侍中、中監軍,數歲卒。子統嗣,尚公主,官至虎賁中郎將。卒,無子,以興庶子彝續封。

後來追諡關羽為壯繆侯(《諡法》:「武功不成曰繆。」後人以此認為壯繆侯乃惡諡。其實繆穆古通,壯繆並非惡諡。這點清代學者考證很多,可以參考《集解》)。由關羽之子關興繼承他的爵位。關興字安國,年紀輕輕就有美名,丞相諸葛亮非常器重關興的才幹,年僅弱冠便當上侍中、中監軍的官,但可惜的是過沒幾年就死掉了,由關興的兒子關統繼承爵位,關統尚了公主,官做到虎賁中郎將。死了之後因為沒有兒子繼承,於是找了關興的庶子關彝繼承爵位。

評曰: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並有國士之風。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王夫之《讀通鑑論》裡有兩則關於關羽的評論,分別是〈漢獻帝〉第三十三與三十五條,講得都挺不錯的。其中提到幾個觀點現在還常常有人引用,比如提到關羽呂蒙乃破壞吳蜀聯盟的最大殺手、關羽失荊州最該負責的乃劉備、劉備對諸葛亮的信任遠不如關羽。不過並沒有像上回〈臧洪傳〉的評論那麼有啟發性,所以我就不引了,大家有興趣自己找來看。至於關羽是如何從一介武夫變成現在的關聖帝君,可以參考黃華節《關公的人格與神格》這本書,台灣商務出版。雖然對故主忠誠乃是東漢士風的一種展現,但關羽所展現出來的精神格外光明正大,絕非同時期一些忠於故主的行為那般激詭可議。這可以說是關羽他本身就具有非常崇高的人格特質,這是一種內塑的天性,而非因外在風氣所導致。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關羽就是這樣子的一位大丈夫。

今天讀到這裡,下回我們來讀〈田疇傳〉。

討論:

「讀歷史的樂趣」:要知道什麼才是讀歷史的樂趣,必須先知道要怎樣讀歷史才能獲得樂趣。要知道怎樣讀歷史能獲得樂趣,必須先問自己,人為什麼要讀歷史。人為什麼要讀歷史?這學期修閻鴻中老師的史學史,閻老師提到一個有趣的說法:對於這世上的萬事萬物,人類渴望找出一種合乎邏輯的解釋,來詮釋宇宙人生的道理;交一個朋友,我們很自然地想知道他的過去,和他一起分享人生歷程的點滴;心中有了一種情緒,我們很自然地想要用最適合的方法來表達;探究萬物的真理,是哲學與科學;分享彼此的過去,是歷史;表達自己的情感,是文學。文史哲均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我們學歷史,本就是基於我們好奇的天性,因為渴望知道彼此、族群、社會國家的過去,所以我們會搜集資料,做出判斷,滿足我們天生的好奇心。

至於如何讀歷史才能獲得樂趣?簡單說就是「移情」二字而已。聽到朋友狩獵遇危的故事,我們替他緊張;聽到他娶妻生子一家和樂的故事,我們替他高興;聽到他家人傷在洪水猛獸之下的故事,我們替他難過。進而讀到荊軻的故事,我們感到「易水蕭蕭西風冷」;讀到宋玉的故事,我們感到「蕭條異代不同時」;讀到王昭君的故事,我們感到「漢恩自淺胡自深」。為什麼會有這些情感,那是因為我們融入了故事的情境,與故事的角色合為一體,進而分享他的喜怒哀樂。因此我們讀歷史,最重要的就是將自己融入其時空,理解歷史人物的處境,分享他們的心情。孟子說:「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尚友古人的過程,必須仰賴頌其詩、讀其書,知人與論世是分不開的。要跟歷史人物交友,就必須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不讀書,則我們所認識的諸葛亮是21世紀的諸葛亮,不是三國時代的諸葛亮;不論其世,那麼會有「何事紛紛說魏齊」的批評也就不足為怪了。

因此,讀歷史的樂趣是什麼呢?歷史的樂趣來自於你的情感,是出於人道的關懷,是身為人類對於自己族群的熱愛。我還記得高中時老師找了一個已經開始實習的醫科學長來班上演講,主要是想告訴班上想要考醫科的同學一個殘酷的現實──醫學院真的不是人念的。結果那位學長談起他實習的經驗:有一天教授帶著一些學生走到一個病床前要求學生對這個病例報告,結果學生當著家屬的面說得了這種病大概沒救了,聽了這話那位家屬的臉颯一下全變了。學長看了很不忍心,等大家都出去後留下來跟家屬說:其實這種病還是很有希望,又告訴家屬一些要注意的事項。之後家屬對學長說:「你將來一定會是一位很好的醫生。」這個故事講完後,學長下了一個結論:「如果你是因為想要賺大錢來念醫學院,那你會讀得非常辛苦,不知道要念什麼,對將來一點希望都沒有。但如果你能保有一種對於人的熱情,真正去關心你的病人,那你真的可以在與病人的交流中得到莫大的樂趣。這才是支撐你成為一個醫生最大的動力。」最後我們老師跳出來說:「我本來是想打破你們對醫科的期待,但聽了這位學長的話,我想大概想讀醫科的人反而增加了吧!」這個故事當初我聽到時只是認為我將來也不打算考醫科,這跟我沒關。但我現在真正覺得,任何學科的最終目的都來自於它對人的關懷。讀歷史的樂趣尤其來自於此。進入過去的時空,在晉乘楚杌裡穿梭,體認一個時代的潮流,理解一個個人物的精神,站在不同角色的立場觀看他的所作所為,認同他的情感,與他分享一個時代的特質與屬於他自己的魅力。進而在一個時空的旅程裡與一個個的歷史人物把酒言歡、互訴衷曲。這樣的過程,固然立基於資料的搜集、理性的分析與邏輯地推闡,但更重要的真正付出感情、真正去關懷那些時代那些人物、真正和他們交朋友,如此歷史就能告訴我們好多有趣的事情。最後,跳出過去來到現實,關心我們社會上不公不義之事,站在其人的角度欣賞每一個公眾人物的作為,適時地關心愛護我們週遭的朋友,熱愛並體諒我們的親人。如此才能理解身為人的快樂,並得到讀歷史的樂趣。

秋盈編案:今天剛收到劉兄捎來的〈關羽傳〉導讀,因信板友皆知關羽其人,故此立即轉載原文以饗板友。原文段落甚長,我在不影響內容的情況下再行分段,希望大家看得舒服一點。劉兄把討論的焦點也寫上了,希望各位踴躍討論。 smile.gif

本篇文章已被 秋盈 於 May 17 2005, 12:32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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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飄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梅林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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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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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

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孫策早死,繼承人孫權相比之下,好像太過平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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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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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卷七〈臧洪傳〉

臧洪字子源,廣陵射陽人也。父旻,歷匈奴中郎將、中山、太原太守,所在有名。洪體貌魁梧,有異於人,舉孝廉為郎。時選三署郎以補縣長;瑯邪趙昱為莒長,東萊劉繇下邑長,東海王朗菑丘長,洪即丘長。靈帝末,棄官還家,太守張超請洪為功曹。

臧洪字子源,廣陵郡射陽縣人。父親臧旻,曾擔任匈奴中郎將、中山太守、太原太守等官職,在任時頗有治聲。臧洪體貌魁梧,格外優秀,被選為孝廉而為郎。當時遴選優秀的郎外放出去當縣長(三署郎指五官中郎將、左中郎將、右中郎將底下的郎,非公卿大夫子弟不得為之,均隸屬光祿勳),瑯邪郡的趙昱為莒縣長,東萊郡的劉繇為下邑縣長,東海郡的王朗為菑丘縣長,而臧洪則擔任即丘縣長(趙昱、劉繇、王朗均是當時有名的俊彥,陳壽將他們四人並列可見臧洪也是相當優秀的人物。不過趙昱、劉繇兩人下場都不怎樣就是了)。靈帝末,臧洪棄官還家,廣陵太守張超邀請臧洪擔任廣陵郡功曹(類似現在署長之類)。

董卓殺帝,圖危社稷,洪說超曰:「明府歷世受恩,兄弟並據大郡,今王室將危,賊臣未梟,此誠天下義烈報恩隆R之秋也。今郡境尚全,吏民殷富,若動枹鼓,可得二萬人,以此誅除國賊,為天下倡先,義之大者也。」超然其言,與洪西至陳留,見兄邈計事。邈亦素有心,會于酸棗,邈謂超曰:「聞弟為郡守,政教威恩,不由己出,動任臧洪,洪者何人?」超曰:「洪才略智數優超,超甚愛之,海內奇士也。」邈即引見洪,與語大異之。致之於劉兗州公山、孔豫州公緒,皆與洪親善。

後來董卓弒少帝,圖危社稷,臧洪勸張超道:「明府(對長官的尊稱)您祖先數代均在朝為官,而現在你們兄弟倆(指張邈和張超)均擔任重要地方的郡守。今日亂臣賊子犯下滔天之罪而未被懲處,這正是天下義烈之士報恩效命的時候呀!眼下廣陵郡未受侵犯,吏民富裕,若是大力號招,馬上可得兩萬人馬。憑著這個力量誅除國賊,給天下人做個榜樣,這才是義之大者。」張超非常贊同這個意見,於是和臧洪一起到陳留郡與其兄陳留太守張邈共同討論這件事。張邈也早有這個想法,等到酸棗大會時,張邈對張超道:「聽說弟弟你擔任廣陵太守的時候,行政教化賞罰等的措施均不自己施行,而是每每交由臧洪來做。臧洪是怎樣的一個人呀?」張超答道:「臧洪才略智數均優於我,我非常企重他,像臧洪這樣的人真可謂海內奇士。」張邈隨即接見臧洪,兩人對話後張邈發現臧洪確實是個人才,於是向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埜擢侄N洪,劉、孔二人因而相當親近重視他。

「邈亦素有心,會于酸棗」這句有點怪,《後漢書•臧洪傳》的敘述就順多了。根據《後漢書》,張邈與臧洪的對談在酸棗之會前,而《三國志》置之於酸棗之會後,就敘事而言《後漢書》比較有道理。我想這句的斷句可能是「邈亦素有心會于酸棗」,不過就上下文而言這個講法就有點怪。漢末人物重出《三國志》與《後漢書》者甚多,通常《後漢書》裡的故事會比較有趣些。

乃設壇場,方共盟誓,諸州郡更相讓,莫敢當,咸共推洪。洪乃升壇操槃歃血而盟曰:「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害,禍加至尊,虐流百姓,大懼淪喪社稷,翦覆四海。兗州刺史岱、豫州刺史唌B陳留太守邈、東郡太守瑁、廣陵太守超等,糾合義兵,並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漱O,以致臣節,殞首喪元,必無二志。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洪辭氣慷慨,涕泣橫下,聞其言者,雖卒伍廝養,莫不激揚,人思致節。

於是設置盟誓用的祭壇,諸位刺史、郡守互相辭讓,沒人敢擔任執牛耳的任務。於是大家共同推舉臧洪,臧洪因而登上祭壇持盤歃血而盟(「盟」、「誓」之義不同,盟指儀式而誓指誓言,盟多有誓,而誓不一定有盟。古人訂盟大致而言有四個步驟:殺牲、載書、歃血、埋約。挖個洞在洞上殺一隻犧牲,取其左耳置於盤,取其血置於敦,謂之殺牲;主事者宣讀載書上的誓言盟約,謂之載書;與事者微飲牲血,謂之歃血;將犧牲與載書埋於土中,謂之埋約。儀式的精神在於請神靈為見證──尤其是請土神或河神,所以常常埋盟誓於土中或沉之於河中。下面臧洪講的話就是誓言,與今天我們發誓差不多,最末尾一定會來個「我若是不遵守誓言一定會天打雷劈」之類。盟誓的主事者要割犧牲的左耳置諸盤中,今日我們用「執牛耳」一辭來形容一個領域的翹楚便是出自於此。根據《三國志集解》引沈欽韓等人的說法,古代執牛耳者不一定是實力最強大的盟主,而有可能是小國的大夫「尸盟」,因此臧洪雖然只是廣陵郡的功曹,但仍然可以擔任這個工作):「漢室不幸,綱紀失緒,賊臣董卓乘亂為害,禍及天子,虐及百姓。天下之人無不懼社稷淪喪,四海顛覆。今日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唌B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喬瑁、廣陵太守張超等糾合義兵,並赴國難。凡我同盟,莫不齊心盡力,以致臣節,縱使殺生成仁,也無貳心。有渝此盟者,生死族滅,子孫斷絕。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所共鑒!」臧洪語氣慷慨激揚,說到激動處涕泗縱橫。當時在場聽到這篇誓言的,就算是卒伍僕隸等沒文化沒教養的傢伙,也因此熱血沸騰,莫不欲誓死報效國家。

頃之,諸軍莫適先進,而食盡撈瓷C超遣洪詣大司馬劉虞謀,值公孫瓚之難,至河間,遇幽、冀二州交兵,使命不達。而袁紹見洪,又奇重之,與結分合好。會青州刺史焦和卒,紹使洪領青州以撫其慼C洪在州二年,警s奔走。紹歎其能,徙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

沒過多久,各路人馬沒人主持進攻,而糧食告罄,諸軍星散。張超派遣臧洪北詣大司馬劉虞,為劉虞出謀劃策對付公孫瓚(《三國志》原意應該是臧洪北行時恰好公孫瓚擒殺劉虞,而我的翻譯是照《後漢書》的說法,較《三國志》字句更為通暢,且考諸史籍劉虞被殺在界橋之戰後,《後漢書》的說法也有根據)。臧洪到了河間,剛好碰到公孫瓚與袁紹兩軍交戰,沒辦法繼續北行,只好跑到袁紹那兒。袁紹見了臧洪,也非常器重他,直接就把臧洪從張超那兒挖角過來(當時交情好的群雄只要你情我願,部下換來換去是很正常的。比如袁紹和曹操交情好的時候,袁紹就曾派朱靈到曹操手下做事,只是朱靈後來就不想回去了。因此臧洪被袁紹挖角,並不算是變節)。剛好那時青州刺史焦和病卒,袁紹派遣臧洪治理青州並安撫焦和留下來的部眾。臧洪擔任青州刺史的兩年內整肅治安,叛賊──尤其是黃巾──莫不逃得遠遠的。袁紹嘆服臧洪的才幹,將他調職為東郡太守,治所在東武陽。

《後漢書》提到這段時是這樣寫的:「(臧洪)在事二年,袁紹憚其能,徙為東郡太守,都東武陽。」當時青州的局勢相當微妙,袁紹固然派了臧洪治理青州,但公孫瓚同樣派遣田楷擔任青州刺史,兩邊人馬共同搶奪青州的所有權(比如當時劉備是平原相,直接聽田楷的命令,臧洪就管不到他),由此可知袁紹確實是相當器重臧洪。兩年後青州局勢大致穩定,臧洪並非袁紹嫡系,況且那時曹操與張邈等鬧翻,袁紹基于和曹操的同盟立場,也不該重用張邈派系的人馬,乾脆把臧洪撤換下來。「袁紹憚其能」就意味著臧洪固然為袁紹所重用,但始終貌合神離,因而埋下日後兩人兵戎相見的遠因。袁紹是否忌憚臧洪這件事除了袁紹自己外沒人知道,所以陳壽不書,這是《三國志》謹嚴之處,也是《三國志》不如《後漢書》的地方。陳壽的嚴謹就史書寫作而言固然有其必要,但一部引人入勝的史學著作往往需要很多作者的主觀意見而非單純的事實陳述。

太祖圍張超於雍丘,超言:「唯恃臧洪,當來救吾。」慾H以為袁、曹方睦,而洪為紹所表用,必不敗好招禍,遠來赴此。超曰:「子源天下義士,終不背本者,但恐見禁制,不相及逮耳。」洪聞之,果徒跣號泣,並勒所領兵,又從紹請兵馬,求欲救超,而紹終不聽許。超遂族滅。洪由是怨紹,絕不與通。紹興兵圍之,歷年不下。紹令洪邑人陳琳書與洪,喻以禍福,責以恩義。洪答曰:

曹操包圍張超於雍丘,張超說道:「大概只有臧洪會來救我吧!」眾人認為袁紹與曹操的關係非常密切,而臧洪又被袁紹所重用,一定不會自毀前程,空自遭來禍患而遠來赴難。張超道:「子源是天下義士,絕不會忘本。但就怕被袁紹約束,來不及救我。」臧洪聽到張超被圍,果然赤腳痛哭,並點軍備發,又向袁紹請求援軍,要求袁紹放行,但袁紹始終不許臧洪前往救援,於是張超全家都被曹操殺光。臧洪因此怨恨袁紹(「怨」、「恨」二字古今義不同。今天的憎恨古代用「怨」,而古代的「恨」乃是今天遺憾之義。如江淹的〈恨賦〉並不是說江淹怨恨誰,而是一一列舉古今眾多讓人遺憾之事。江淹的另一篇〈別賦〉的第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相信看過《神雕俠侶》的都有印象才是),不再聽袁紹的命令。於是袁紹興兵包圍東武陽,打了一年還打不下來。袁紹命令洪邑縣人陳琳寫信給臧洪,曉以禍福,責以恩義。臧洪回信道:

隔闊相思,發于寤寐。幸相去步武之間耳,而以趣舍異規,不得相見,其為愴悢,可為心哉!前日不遺,比辱雅貺,述敘禍福,公私切至。所以不即奉答者,既學薄才鈍,不足塞詰;亦以吾子攜負側室,息肩主人,家在東州,僕為仇敵。以是事人,雖披中情,墮肝膽,猶身疏有罪,言甘見怪,方首尾不救,何能恤人?且以子之才,窮該典籍,豈將闇于大道,不達余趣哉!然猶復云云者,僕以是知足下之言,信不由衷,將以救禍也。必欲算計長短,辯諮是非,是非之論,言滿天下,陳之更不明,不言無所損。又言傷告絕之義,非吾所忍行也,是以捐棄紙筆,一無所答。亦冀遙忖其心,知其計定,不復渝變也。重獲來命,援引古今,紛紜六紙,雖欲不言,焉得已哉!

我們相隔真是遙遠,我實在想念你(因為這是臧洪回給陳琳的信,所以這封信的第二人稱都是指陳琳),甚至常常做夢夢到你(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有這種困擾,常常非常普通的文言問候翻成白話就好像是男女間的情書一樣),慶幸眼下你我間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而已(「武」《後漢書》李賢注云:「《爾雅》云:『武,[也。』」今本的《爾雅》無此條,而作「武,繼也。」事實上大家如果去看甲骨文或金文,武就是左邊一個腳丫子右邊一隻戈,意思是拿著戈往前進,至於《說文解字》裡提的「止戈為武」是文字訛變後的後起義。而「步」的甲骨文就是上下兩個腳丫子。古代的一步其實是今天的兩步,也就是左右腳各踏一步,而今天的一步古代算半步,稱之為跬,因而有「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這句話。武的左邊是一個腳丫子,也就是說武也可以引申為半步。「步武之間」就是指一步跟半步的距離,意謂非常接近)。

但我兩人志不同道不和,因此不得相見,實在教人傷心不已呀!前日承蒙不棄,得到你的信件(「貺」是敬辭,就像是今天寫信時某某某「鈞啟」之類。古書義例有以部份代全體的情形,這邊就單用書信裡的敬辭代替整封信),曉以禍福,於公於私均相當懇切。但當時我並未給你回信,這是因為一方面我學問差,不足以反駁你的論點;再者現在你住在東邊照料主人(因為臧洪曾在袁紹手下做事,所以這封信裡的主人均是指袁紹。「側室」原指庶子之屬,這邊也是以小代大,意謂袁紹),而我怠忽主人的命令並兵戎相見(「攜負側室,息肩主人,家在東州,僕為仇敵」這句話用到了錯綜的技巧。原意是陳琳「攜負側室,家在東州」,臧洪「息肩主人,僕為仇敵」。「息肩」乃休息的意思,「息肩主人」是指暫時向袁紹休個假。這是委婉的講法,其實就是說:「我不幹了」),像我這樣不稱職的部屬,就算是寫一封掏心掏肺的文章,仍舊讓人難以信服(這兩句太難翻譯了,我直接意譯過去就算了);況且我現在首尾不救,又何能想到別人呢!更何況你才學廣博,已讀遍天下之書,又怎會暗於大道,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意呢?但你仍舊來信勸我投降,我因此體會你真正的想法,並不是真的如信裡所寫的認為我做錯了,而是想要救我一命呀!

如果我真的要回信來與你辯難是非長短,但是是非之論,言滿天下,真理並不會因為我說了就更彰顯,也不會因為我不說就減損,更何況我如果真的回信難免有傷「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訓誡,這真的是我不希望見到的事呀!因此我乾脆一個字都不寫,也冀望你能猜到我計議已定,絕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想到你居然又寫了一封信給我,援引古今,洋洋灑灑寫了六張紙,這下子就算我想不回信也不行了。

這段話看來囉嗦,但其中蘊涵非常深的情感。就是這種欲說還休的話格外能顯現一個人內心的糾結。《後漢書》把這段話刪減甚多,固然條理清晰,但有時候就是要囉嗦一點才能表現其中的情感。

僕小人也,本因行役,寇竊大州,恩深分厚,寧樂今日自還接刃!每登城勒兵,望主人之旗鼓,感故友之周旋,撫弦搦矢,不覺流涕之覆面也。何者?自以輔佐主人,無以為悔。主人相接,過絕等倫。當受任之初,自謂究竟大事,共尊王室。豈悟天子不悅,本州見侵,郡將遘牖里之厄,陳留克創兵之謀,謀計棲遲,喪忠孝之名,杖策攜背,虧交友之分。揆此二者,與其不得已,喪忠孝之名與虧交友之道,輕重殊塗,親疏異畫,故便收淚告絕。若使主人少垂故人,住者側席,去者克己,不汲汲于離友,信刑戮以自輔,則僕抗季札之志,不為今日之戰矣。

我原本只是個小老百姓,因為出使劉虞而被主人重用,居然讓我當上青州刺史這樣的高官。主人待我的恩情實在深厚,我又豈會樂見今日的兵戎相見呢!每當我登城整頓部隊,看到主人的旗鼓,想起過去與你們共事的情誼,而想起現在我不得不拿起武器與你們作戰,真是讓人痛心疾首、淚流滿面呀!為什麼會演變成現在的狀況呢?自從我輔佐主人以來,沒能有什麼助益(《集解》引劉攽的說法,悔當作益,文意較通),而主人對我的照顧提攜遠勝過旁人。當初我一開始替主人辦事的時候,自認必定能共尊王室,成就大業。沒想到居然讓天子不高興,而本州被侵伐,郡將張超被囚(牖里就是羑里,是當初周文王被紂王囚禁的地方。這邊只是代稱,事實上張超被曹操殺掉了),陳留太守張邈兵敗瓦解(「克」字解不通。盧弼認為這個字可能錯了,非常有道理)。我來不及救援張超,對不起我的長官,是不忠;現在與你們為敵,對不起朋友,是不友。但仔細思量後,不忠與不友二者,還是不忠的罪過較大,因此我決心與你們絕交。若是當初主人對老朋友好一些(袁紹與張邈、曹操在洛陽少年時均是朋友),對依附者側席而待,離去者克己自責,不要總想著怎樣對付朋友,對於刑罰非常慎重,那我必定高舉季札辭讓之志(《後漢書》李賢注認為這裡的季札之志是指季札讓位之事,不過感覺起來和臧洪的事蹟頗有不同。我想可能是指徐君掛劍那件事,不過也沒有什麼證據。季札的故事也是挺多的),絕不會有今日之戰呀!

朋友之道,平原君說得好:「貴而為交者,為賤也;富而為交者,為貧也。」朋友之道,就是該在好友倒楣的時候予以協助,要言之就是「雪中送炭」四個字而已。袁紹、曹操、張邈是從洛陽時代就建立起的老交情,人生於世,沒有比青年時代交的朋友那樣真誠而掏心的了。張邈給曹操背後捅一刀,固然是張邈不夠朋友,但禍及張邈一身也就罷了。眼見張超全家被曹操圍在雍丘,雍丘一破,就是全家族滅,身為老大哥的袁紹就算再怎麼不喜歡張邈,好歹也該說句話呀!況且那時張邈根本不在雍丘。但袁紹眼睜睜地看者曹操把張邈張超全家殺光,這算哪門子的朋友!像袁紹這種作為,實在讓人寒心。臧洪這封信一開始到現在還客客氣氣,但情感鬱積到了一定限度便會爆發。這封信下面的文字越來越苛刻,對袁紹的批評越來越露骨,便是因為行文至此所有的怨恨均已累積到最高點,再也沒有粉飾的必要了。「若使主人少垂故人,住者側席,去者克己,不汲汲于離友,信刑戮以自輔,則僕抗季札之志,不為今日之戰矣」這幾句話看來委婉,但若置身於當時的情境,便可見臧洪怨恨之深呀!

何以效之?昔張景明親登壇歃血,奉辭奔走,卒使韓牧讓印,主人得地;然後但以拜章朝主,賜爵獲傳之故,旋時之閒,不蒙觀過之貸,而受夷滅之禍。呂奉先討卓來奔,請兵不獲,告去何罪?復見斫刺,濱于死亡。劉子璜奉使踰時,辭不獲命,畏(威)む君め懷親,以(計)む詐め求歸,可謂有志忠孝,無損霸道者也;然輒僵斃麾下,不蒙虧除。僕雖不敏,又素不能原始見終,埸L知著,竊度主人之心,豈謂三子宜死,罰當刑中哉?實且欲一統山東,增兵討讎,懼戰士狐疑,無以沮勸,故抑廢王命以崇承制,慕義者蒙榮,待放者被戮,此乃主人之利,非游士之願也。故僕鑒戒前人,困窮死戰。僕雖下愚,亦嘗聞君子之言矣。此實非吾心也。乃主人招焉。凡吾所以背棄國民,用命此城者,正以君子之違,不適敵國故也。是以獲罪主人,見攻踰時,而足下更引此義以為吾規,無乃辭同趨異,非君子所為休戚者哉!

我想效法誰呢?當初張導親自登壇歃血,奉命出使,終於使冀州牧韓馥將冀州讓與主人;後來他出使朝廷,為朝廷所封賞任用(「獲傳」二字不可解。傳乃出關之符命,或許可引申為官職任免的任命狀),沒想到因此得罪主人,不過頃刻之間,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就被主人斬殺。呂布殺了董卓來投奔,向主人求援而主人不許,那麼放任呂布離開也就罷了,可居然派人暗殺呂布,差點就把他殺了。劉勳奉命出使,耽誤了時間而導致任務失敗,懼怕主人的威刑且思念親人,故意欺騙主人以求歸;像這種人就成全他的孝道放他走就是了,也不會對主人的霸業有什麼損失,但終究得不到赦免而被主人殺掉。我並不是個聰明人,更沒有見微知著的本事,我猜想主人的心意,難道是認為那三人都該死,而刑罰恰得其宜嗎?想必是主人有心一統山東,想要擴大兵力以討不服,又怕部屬戰士仍乃心王室,不能一心替主人效命,故有意打壓天子威權以提高自己的權力(「承制」:漢代方面大員若得天子誥命,可以便宜任命官職。《資治通鑑》卷四十:「於是(鄧)禹承制遣使持節命(隗)囂為西州大將軍,得專制涼州、朔方事。」胡三省注曰:「鄧禹西征,任專方面,權宜命囂,故曰承制,言承制詔而命之也。後之承制始此。」事實上在西漢時就有承制。袁紹和漢室均有權力任命官員,袁紹為了要讓自己的威權更甚,故打壓由中央政府任命的官員,所以像張導向朝廷述職而得到中央政府的任命,袁紹認為這種向中央政府輸誠的舉動不利於自己的威權,所以把他殺掉了),順主人者昌,逆主人者亡(「慕義者蒙榮,待放者被戮」《後漢書》作「慕進者蒙榮,違意者被戮」,辭意更為明確),這只是滿足了主人的私慾,而非有志之士的願望呀!因此我戒鑑前人,猜到無論如何主人必定不會饒過我,故雖然情勢惡劣也絕不投降。

我雖然笨,但也知道做人處世應有的道理,做出背棄故主這種行為實在不是我的初衷,我之所以如此全然是看不慣主人的作為而然。且我之所以背棄國民死守此城的緣故,正在於「君子之違,不適敵國」這個道理。結果反因此得罪主人,被圍城甚久。而你今天又以「君子之違,不適敵國」這八個字來勸誡我,這真是雞同鴨講,實在不是體貼他人的君子所應有的言行呀(陳琳到底說了什麼道理勸戒臧洪,因為今天陳琳的書信見不到了所以也難以確定,但根據上下文,應該就是臧洪所謂「君子之違,不適敵國」這句話。《左傳》哀八年傳:「吳為邾故,將伐魯,問於叔孫輒。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退而告公山不狃。公山不狃曰:『非禮也。君子違不適讎國,未臣而有伐之,奔命焉,死之可也。』」魯定公十二年的時候子路削減三桓勢力,那時叔孫輒和公山不狃兩人不服,從費這個地方起兵攻打魯國國都,被孔子派兵平定。兵變失敗後這兩人先是逃到齊國,後來又輾轉逃到吳國。魯哀公八年吳王想要攻打魯國,叔孫輒贊成這個提議,公山不狃則反對,認為「一個國家的政治人物就算要逃亡,也不該逃到故鄉的讎國,更何況還要幫助過去的讎人來攻打父母之邦呢!」料想陳琳便是用這道理來規勸臧洪,希望臧洪就算是反對袁紹,也不該和故主兵戎相見。但臧洪一句話就頂了回去:「我現在的所做所為就是根據了『君子之違,不適敵國』這句話」,意謂著臧洪根本就把袁紹當作是寇讎對待。既然把袁紹當作敵國,也就不違反「君子之違,不適敵國」這個道理了)!

我們批評袁紹,往往拿郭嘉的「十勝十敗」來談,「道、義、智、度、謀、德、仁、明、文、武」這十個條目固然把袁紹打得體無完膚,但仔細去看,那都是非常浮泛的批評,臧洪這封信才真正把袁紹罵到骨子裡去。袁紹待友不義,為君不禮,為臣不敬,要言之就是「不厚道」三個字而已。這世上有一種人:一表人才,家世清白,待人有禮,謙虛下人,讓人一見傾心,引為知己。然而一旦涉及自身利害,立刻形同陌路,翻臉不認人;甚至倒轉槍頭,轉而向老朋友老部屬開刀。袁紹就是這種人。這類人物在這世上實在太多了,甚至連我們自己能否臨大節而不奪都沒把握。老子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和自知,實在太困難了。

吾聞之也,義不背親,忠不違君,故東宗本州以為親援,中扶郡將以安社稷,一舉二得以徼忠孝,何以為非?而足下欲使吾輕本破家,均君主人。主人之於我也,年為吾兄,分為篤友,道乖告去,以安君親,可謂順矣。若子之言,則包胥宜致命於伍員,不當號哭於秦庭矣。苟區區於攘患,不知言乖乎道理矣。足下或者見城圍不解,救兵未至,感婚姻之義,惟平生之好,以屈節而苟生,勝守義而傾覆也。昔晏嬰不降志於白刃,南史不曲筆以求生,故身著圖象,名垂後世,況僕據金城之固,驅士民之力,散三年之畜,以為一年之資,匡困補乏,以悅天下,何圖築室反耕哉!但懼秋風揚塵,伯珪馬首南向,張楊、飛燕,膂力作難,北鄙將告倒縣之急,股肱奏乞歸之誠耳。主人當鑒我曹輩,反旌退師,治兵鄴垣,何宜久辱盛怒,暴威於吾城下哉?足下譏吾恃黑山以為救,獨不念黃巾之合從邪!加飛燕之屬悉以受王命矣。昔高祖取彭越于鉅野,光武創基兆于綠林,卒能龍飛中興,以成帝業,苟可輔主興化,夫何嫌哉!況僕親奉璽書,與之從事。

我聽過「義不背親,忠不違君」這個道理,因此既以本州太守張邈以為外援,又扶持郡將張超以安社稷,一舉二得可致忠孝之理,為什麼主人要背棄這個道理呢?主人對於我而言,年為吾兄,分為吾友,既然志不同道不合,便該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因此主人當初應該放手讓我為故主張超盡忠才是。而你居然想要我背棄故主張超而一心侍奉主人。若你這個道理為真,那當初申包胥豈不該向伍子胥投降,而不該向秦國痛哭求援呢(這個故事可看《史記•伍子胥列傳》)?你這話僅僅只有趨吉避凶這道理而已,而與真正的大道差遠了。你眼見我被包圍得死死地,且救兵一個也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關係與情感(文中提到「婚姻之義」,可能臧洪和陳琳有親戚關係吧),希望我寧可委屈自己的志節而苟且偷生,而不要取義守節而傾覆犧牲。但是當初晏嬰不屈服於武力,南史氏為了歷史正義而不顧其身(這兩個故事可以看《後漢書》李賢注。晏嬰的故事可見《晏子春秋》卷五,南史氏可見《左傳》襄二十五年傳),因此兩人皆著書竹帛,名垂後世。更何況我現在背倚堅城,百姓樂用,以過去三年的積蓄來打這一年的仗,損有餘而補不足,以悅天下士民,而主人想要造房屋耕田(「築室反耕」可參《後漢書》李賢注。造房屋讓戰士居住,分派軍隊屯田以示持久,乃打持久戰的意思)來和我打持久戰,一定鬥不過我的。更何況要是公孫瓚引大軍喧囂而下,張楊張燕在主人後方搗亂,到時候北方邊境將有倒懸之危,而主人本營的告急文書必定如雪片般飛來。主人真該聽聽我的勸誡,立刻撤兵,在鄴城下訓練士卒便可,實在不該老在我的城下耀武揚威,一場氣氣了一年還不夠嗎?你譏刺我向黑山賊求救,這是你不知道我向黃巾合縱的智術,更何況張燕等早已被朝廷招安,怎能稱他們為賊呢?從前漢高祖任用鉅野的強盜彭越,光武帝與綠林之徒共同創業,終能創宇帝基、中興漢世,成就帝王之業。若是能夠輔佐天子以達大同,又何避嫌別人的出身呢!更何況我已經親自贈與他們印信文書,與之同心協力了。

這一段可說是整封信的敗筆。孟子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義者誼也,該做的事就去做,不該做的事就不做,這就是義。至於成敗利鈍以及個人榮辱根本不需理會──事實上也無法理會。董仲舒說得好:「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利與義就該分得清楚。有人批評孟子義利之辨是簡單的二分法,這根本捕捉不到孟子的真意。要談道義,就不能有一絲的利益存在,否則利益得失一入於中,則判斷行事就不得純正。既能因利益而善,則更能因利益而惡。利與義根本不在同一個水平上,又何來二分之說!臧洪蹈仁義而死,死則死矣,又何必談利。向張燕呂布求援而游辭巧飾,適可見臧洪其道雜而其心不正,故做出「殺妾以食將士」這種激詭的行為也就不足為怪了。三國時代唯有諸葛亮只存道義不雜利益,故朱子說:「三代而下,以義為之,只有一箇諸葛孔明。」由此可知像〈後出師表〉那樣整篇談利害的文字,根本不可能出自諸葛亮之手。

行矣孔璋!足下徼利於境外,臧洪授命於君親;吾子託身於盟主,臧洪策名於長安。子謂余身死而名滅,僕亦笑子生死而無聞焉,悲哉!本同而末離,努力努力,夫復何言!

孔璋(陳琳字孔璋)再會吧!你既然汲汲於功利而委質於盟主(盟主指袁紹),則我當效命故主且盡忠天子。你說我身死而名滅,我亦笑你苟活老死而無令聞於天下。唉!原本相契的兩人到頭來互為仇敵,真是讓人悲傷呀!努力努力,不要再說了。

紹見洪書,知無降意,增兵急攻。城中糧穀以盡,外無彊救,洪自度必不免,呼吏士謂曰:「袁氏無道,所圖不軌,且不救洪郡將。洪於大義,不得不死,今諸君無事空與此禍!可先城未敗,將妻子出。」將吏士民皆垂泣曰:「明府與袁氏本無怨隙,今為本朝郡將之故,自致殘困,吏民何忍當舍明府去也!」初尚掘鼠煮筋角,後無可復食者。主簿啟內廚米三斗,請中分稍以為糜粥,洪歎曰:「獨食此何為!」使作薄粥,慾獲Y之,殺其愛妾以食將士。將士咸流涕,無能仰視者。男女七八千人相枕而死,莫有離叛。

袁紹見到臧洪的回信,知道臧洪決心不降,故增兵急攻。臧洪城中糧食已盡,城外又缺乏有力的援助。臧洪認為死期已近,把部下叫來對他們說:「袁氏無道,圖謀不軌,且不救援郡將張超。我臧洪於大義不得不死,而你們沒必要和我一起倒楣。你們就趁著城還沒被攻破前帶著家小逃出去吧!」臧洪的部屬百姓皆垂泣道:「大人您與袁氏本來沒有任何齟齬,今日為了郡將張超的緣故殘困至此。我們這些下屬怎麼忍心離您而去呢!」一開始還有老鼠和弓弩可吃(古代製弓弓弦的材料是動物的筋,並用動物的膠質固定,所以弓弩盔甲都是可以吃的。《後漢書•耿恭傳》:「數月,食盡窮困,乃煮鎧弩,食其筋革」便是其例),後來可吃的全部被吃光了。臧洪的主簿拿出了官府僅存的三斗米,想煮成稀飯給幹部們吃。臧洪歎道:「我一個人吃有什麼用處呢?」於是把這三斗米煮成像白水一樣的稀飯給所有的人吃,又把自己的愛妾殺了分給將士當點心。將士們各個痛哭流涕,感動得無法抬頭看臧洪。到了最後雖然城中男女七八千人相枕以死,但一個叛逃者也沒有。

王夫之評這件事評得非常好,我就全段引之於下。《讀通鑑論》卷九:

張巡守睢陽,食盡而食人,為天子守以抗逆賊,卒全江、淮千里之命,君子猶或非之。臧洪怨袁紹之不救張超,困守孤城,殺愛妾以食將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為者哉?張邈兄弟黨呂布以奪曹操之兗州,於其時,天子方蒙塵而寄命於賊手,超無能侐,彼其於袁、曹均耳。洪以私恩為一曲之義,奮不顧身,而一郡之生齒為之併命,殆所謂任俠者與!於義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為之者,未必不託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洪為之而死於俠,巡效之而死於忠,於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浸及末世,凶歲之頑民,至父子、兄弟、夫妻相噬而心不戚,而人心之視蛇蛙也無以異,又何有於君臣之分義哉!

若巡者,知不可守,自刎以徇其城可也。若洪,則姑降紹焉,而未至喪其大節;憤興而憯毒,至不仁而何義之足云!孟子曰:「仁義充塞,人將相食。」夫楊、墨固皆於道有所執者,孟子慮其將食人而亟拒之,臧洪之義,不足與於楊、墨,而禍烈焉。君子正其罪而誅之,豈或貸哉!

金庸茶館寒簫公子論及江湖人物的邊緣性格時談得好:「江湖人物會以偏激的行為貫徹他們心中的正義。金庸小說中惟有喬峰最接近這個性格。」王夫之講得也很精采:「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為之者,未必不託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講得真是妙。東漢人物的行為很多在現在人的眼光看來莫名奇妙,要言之,就是一種古代遊俠的性格在士大夫身上展現,更簡單來說就是「江湖氣」。東漢人物激詭的作風固然不足取,但說實在話,《後漢書》最精采的地方就在於看這些黑道大哥們的表演。

城陷,紹生執洪。紹素親洪,盛施帷幔,大會諸將見洪,謂曰:「臧洪,何相負若此!今日服未?」洪據地暝目曰:「諸袁事漢,四世五公,可謂受恩。今王室衰弱,無扶翼之意,欲因際會,希冀非望,多殺忠良以立姦威。洪親見呼張陳留為兄,則洪府君亦宜為弟,同共戮力,為國除害,何為擁數[人屠滅!惜洪力劣,不能推刃為天下報仇,何謂服乎!」紹本愛洪,意欲令屈服原之;見洪辭切,知終不為己用,乃殺之。

東武陽被攻陷後,袁紹把臧洪生擒住。袁紹素來親近臧洪,用了很多布幔來佈置現場,大會諸將來召見臧洪,對臧洪道:「臧洪你何苦如此!現在你服了沒?」臧洪立即瞪大眼睛(「瞑目」有點怪,除了《集解》外各本均作「瞋目」,從之)道:「你們袁家在漢朝為官四世五公(四代裡有五個袁氏族人擔任到三公的職位,袁安為司徒,袁敞為司空,袁湯為司空,袁逢為司空,袁隗為太傅),可以說受了漢室莫大的恩寵。今日王室衰弱,一點維護漢室的心意也沒有,居然還趁機有非分之心,多殺忠良以樹立威權。我臧洪親眼見到你叫張邈為兄,則你也該把張超當作弟弟,齊心戮力,為國除害,怎麼能擁兵坐觀張超全家被殺呢!只可惜我力量不足,不能替天下拿刀捅我的仇人,我怎麼可能服你!」袁紹原本相當愛惜臧洪的才幹,想要讓臧洪屈服於己,現在見到臧洪辭氣壯烈,知終不為己用,於是把臧洪殺掉了。

袁紹根本一開始就想殺臧洪,事到臨頭又故意擺出寬大貌,真是讓人作嘔。郭嘉批評袁紹外寬內忌,真是講得好。

洪邑人陳容少為書生,親慕洪,隨洪為東郡丞;城未敗,洪遣出。紹令在坐,見洪當死,起謂紹曰:「將軍舉大事,欲為天下除暴,而專先誅忠義,豈合天意!臧洪發舉為郡將,奈何殺之!」紹n,左右使人牽出,謂曰:「汝非臧洪儔,空復爾為!」容顧曰:「夫仁義豈有常,蹈之則君子,背之則小人。今日寧與臧洪同日而死,不與將軍同日而生!」復見殺。在紹坐者無不歎息,竊相謂曰:「如何一日殺二烈士!」先是,洪遣司馬二人出,求救于呂布;比還,城已陷,皆赴敵死。

洪邑縣人陳容是一個年輕書生,因為欽慕臧洪,所以在臧洪手下擔任東郡郡丞(這官也不小了,幾乎等於副省長)。東武陽未被攻下前,臧洪派陳容出城。臧洪被執時袁紹命陳容在一旁看(袁紹真是變態),陳容見到臧洪要死了,起身對袁紹說道:「將軍(指袁紹)舉大事是要為天下除暴安良,沒想到獨獨先誅殺忠義之士,根本不合天意。臧洪之所以如此全是為了郡將張超的緣故,奈何殺之?」袁紹聽了相當羞愧,左右之人怕袁紹惱羞成怒也殺了陳容,便叫人把陳容強拉出去,並對陳容道:「你哪一點比的上臧洪,何必要學他一起找死呢!」陳容一邊被拉出去,一邊回過頭來說道:「仁義這檔事怎會是某些特定人物專有的品德呢?蹈之則為君子,背之則為小人。今日我寧可與臧洪同日而死,不與你袁紹同日而生!」陳容因此也被袁紹殺掉。當時在座的人莫不嘆息,私下說道:「怎麼在一日之間就殺了兩位列士呢(這左右與在座之人看來還有幾分風骨,搞不好就是田豐沮授之徒)!」早些時候臧洪派遣兩位司馬出城向呂布求援,等到他們回來時東武陽已經陷落,皆赴敵而死。

臧洪、陳容真是死得其所。我修《老子》,記得講到「知止不殆」時何澤恆老師發揮了中國人如何重視死節這個課題。中國人特別重視死節。項羽死之前烏江亭長勸他逃到江東捲土重來,天下猶大有可為。項羽答道:「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項羽死前,恰恰好表現了「恥」這個精神,因此千載以下中國人對項羽抱持的同情大於批評。陳壽把呂布與臧洪合在一傳,那我們就要來看他們兩人是怎麼死。看呂布、臧洪怎麼死還不夠,我們還要來看陳宮和陳容是怎麼死。對比之後就可以發現陳壽所要傳達的旨趣了。

評曰:陳登、臧洪並有雄氣壯節,登降年夙隕,功業未遂,洪以兵弱敵彊,烈志不立,惜哉!

漢末天下大亂,分崩之勢已成。士大夫自黨錮之禍後將澄清天下之志轉而為求一己與家族的安全,臧洪之死,庶幾可算是東漢士人在氣節上燃燒的最後一點火花。自此以後,此一時代之精神為之斷絕,魏晉禪代,奸臣賊子做盡多少欺侮孤兒寡婦等不要臉的行為,便是整個風俗敗壞,士節淪喪之故。臧洪既非一方諸侯,又非方面大員,但陳壽仍然敢把他和董卓、袁紹、劉表、呂布、公孫瓚、陶謙等一方之霸擺在一起,適可見陳壽不但史識過人,就連膽量也非一般史家可及。

〈臧洪傳〉有點長,想必大家看得有些吃力,下回我們來看短一點的〈關羽傳〉。

本篇文章已被 秋盈 於 May 17 2005, 12:31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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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飄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梅林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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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蛇
發表於: Dec 3 2004,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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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不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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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金庸茶館還在呀﹐而且面貌數年如一日﹐還在用古董式討論版程式﹐連自動分頁也沒有﹐真是奇跡。

金庸茶館都算是化石級的網上社區了﹐可惜小站......驀然回首﹐感慨萬千。 sad.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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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謀ABC
發表於: Feb 26 2005,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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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隱之主犯-永遠與須臾之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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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我怎麼現在才看見orz

此文精彩之處不光是評論關羽,而且寫出了讀歷史應有態度:不但是追求真相,還要站在古人的立場,了解和理解他們的所做所為,絕不是為反對而反對,無理取鬧式的指責古人這樣不對那樣不好。至於那些有意"過濾"史料,提出各種"新論"的做法,更是毫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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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亮
發表於: Apr 4 2005, 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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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讀史書的樂趣...

不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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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蛇
發表於: May 10 2005,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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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不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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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還有田疇和魯肅﹐秋盈姐可不可以問問可不可以轉貼呢﹖那邊人太多會很快沉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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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攸
發表於: May 14 2005,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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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楊威利 @ Dec 2 2004, 03:10 PM)
謝謝分享。

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孫策早死,繼承人孫權相比之下,好像太過平凡了。

是麼?!總覺得孫權的能力不錯,而且.....為什麼會平凡呢?看來我看三國演義看到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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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KS AN無擔面對我!腦收成路!多廁俾我講中吾敢出去!我已經臝左!!!!!

HKS an no take noodle face me! brain receive achieve road! many toilets give me say middle I dare to go out! I've already naked!

HKS AN unsecured face me! Brain harvest road! Multiple closets serve my lecture I'm out of here! I've left nak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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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盈
發表於: May 17 2005,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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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教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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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等到劉兄的新作了。 happy.gif

再次感謝劉兄同意轉載。另外,應劉兄的要求,把文章解除了置頂,並將多篇傳記合併為一個主題。希望大家不要辜負劉兄的好文章,踴躍發表意見。

現在大家先來看看〈田疇傳〉。

《三國志》卷十一〈田疇傳〉

田疇字子泰,右北平無終人也。好讀書,善擊劍。初平元年,義兵起,董卓遷帝于長安。幽州牧劉虞歎曰:「賊臣作亂,朝廷播蕩,四海俄然,莫有固志。身備宗室遺老,不得自同於衆。今欲奉使展效臣節,安得不辱命之士乎?」衆議咸曰:「田疇雖年少,多稱其奇。」疇時年二十二矣。虞乃備禮請與相見,大悅之,遂署為從事,具其車騎。將行,疇曰:「今道路阻絕,寇虜縱橫,稱官奉使,為衆所指名。願以私行,期於得達而已。」虞從之。疇乃歸,自選其家客與年少之勇壯慕從者二十騎俱往。虞自出祖而遣之。

田疇字子泰(陶淵明〈擬古〉之二或作「聞有田子春」《後漢書•劉虞傳》注引《魏志》亦作春。春、泰不影響文義,兩存其可),右北平郡無終縣人。好讀書,善擊劍。初平元年,關東群雄興義兵討伐董卓,董卓於是脅持天子遷都長安。幽州牧劉虞歎道:「賊臣作亂,朝廷動盪,天下混亂,人心難安。我身為宗室遺老,不能和那些只存私心缺乏忠義的傢伙一樣。現下我想派遣使者到長安展現我忠於漢室的心意,可是到哪裡去找能不辱使命的人才呢?」眾人皆道:「田疇年紀雖輕,但稱之為奇才俊彥實不為過。」當時田疇不過二十二歲而已。劉虞於是依著禮數請見田疇一面,見了面後劉虞大為高興,當即任命田疇為從事(漢代州一級的長官到任後可以便宜任命其佐吏,如張松在益州牧劉璋手下曾擔任近於副刺史的別駕從事,龐統在荊州牧劉備處擔任過掌管眾曹文書的治中從事,呂布亦在并州刺史丁原處任批署文書的主簿,虞翻曾在王朗手下擔當主管選舉任用的功曹。除了這些有專門執掌的佐吏外,州刺史或州牧還可以在每一郡每一國任命一個督促文書、察舉非法的從事。被刺史或郡守徵辟在漢代算是件蠻不錯的事。當時刺史、郡守可以推舉茂才與孝廉,大部分被推舉的人都曾在刺史或郡守底下做過吏。因此替州郡長官跑腿辦事、打好關係可說是晉升的重要途徑。當然就某方面而言實在可說是人情的淵藪),並為他準備好車馬。等到出使前,田疇對劉虞說道:「現在道路阻絕,一路上強盜土匪充斥,若是打著官府使者的名號實在太過招搖,恐怕會招來意外。因此我希望不要用到公家的車馬隨從,一切讓我私下進行,只求順利抵達長安而已。」劉虞答允了這個要求。田疇於是回到鄉里,揀選家中門客與鄉里間有勇力且欽慕自己的少年共二十餘人共同前往長安。劉虞親自祭祀路神(「出祖」指上路前祭祀路神。《詩•大雅》〈烝民〉:「仲山甫出祖。」鄭箋:「祖者,將行犯軷之祭。」《說文解字》:「軷,出將有事於道,必先告其神,立壇四通,尌茅以依神為軷。」軷音拔,現在詞彙裡「跋涉」一辭之「跋」,其本字即是軷。山行為跋,水行為涉,軷之本義乃山行之神,涉則為揭、厲的假借字,《詩•邶風》〈匏有苦葉〉:「深則厲,淺則揭。」厲、揭均是拉起衣服的動作,乃徒步過河之義)為之送行。

既取道,疇乃更上西關,出塞,傍北山,直趣朔方,循閒徑去,遂至長安致命。詔拜騎都尉。疇以為天子方蒙塵未安,不可以荷佩榮寵,固辭不受。朝廷高其義。三府並辟,皆不就。得報,馳還,未至,虞已為公孫瓚所害。疇至,謁祭虞墓,陳發章表,哭泣而去。瓚聞之大怒,購求獲疇,謂曰:「汝何自哭劉虞墓,而不送章報於我也?」疇答曰:「漢室衰穨,人懷異心,唯劉公不失忠節。章報所言,於將軍未美,恐非所樂聞,故不進也。(今)﹝且﹞將軍方舉大事以求所欲,既滅無罪之君,又讐守義之臣,誠行此事,則燕、趙之士將皆蹈東海而死耳,豈忍有從將軍者乎!」瓚壯其對,釋不誅也。拘之軍下,禁其故人莫得與通。或說瓚曰:「田疇義士,君弗能禮,而又囚之,恐失衆心。」瓚乃縱遣疇。

上路之後,田疇取道向西,自居庸出關,依陰山而行,直趨朔方郡,一路上儘揀些沒人走的小路,總算抵達長安(這個路徑,大概是從現的的居庸出了北京市,一路走到內蒙古自治區。各位如果想體驗田疇的出使之旅,可以在北京搭乘京包鐵路一路坐到內蒙的臨河,然後再往南穿越黃土高原抵達西安,應該是蠻好玩的)達成了出使的使命。朝廷下詔拜田疇為騎都尉(騎都尉比二千石,算是高官。由此可見一方面當時諸侯實在沒把漢室放在眼裡,有人來朝拜居然成了稀奇事;另一方面漢朝自己也莫名其妙,對一個州牧派來的使者居然可以任命到如此重要的官銜。田疇不接受漢朝的任命除了表示對故主劉虞的忠誠外,也是自保之策)。田疇認為天子正面臨危殆不安的局面,實在不宜對一個地方佐吏予以高官,因此固辭不受。朝廷因而對田疇的誼行更加推崇,三府均來徵辟(三府謂太尉、司徒、司空府,即是三公之府。三公可自行徵辟才德之士為三府的掾屬,類似刺史徵辟從事。三府掾屬主要處理中央的行政事務。下文田疇被曹操所辟,那時曹操是司空,便辟田疇為司空戶曹掾,主要掌管民戶、祠祀、農桑之事),但田疇一一拒絕。

等到朝廷回給劉虞的章報下來後,田疇隨即拍馬而回,但還沒走回幽州,劉虞就已被公孫瓚殺害。田疇回來後前往劉虞之墓弔祭,在墓前宣讀朝廷回給劉虞的章表,慟哭而去。公孫瓚知道這件事後大為光火,懸賞捉拿田疇,對田疇道:「你怎麼逕自前往劉虞墳前弔祭,而不把朝廷發下來的章表送來給我呢?」田疇答道:「漢室衰頹,人人均懷有不軌之心,唯有劉公不失忠節。章表堛漱憒r,並沒有稱揚將軍您的地方,就算交給您您也不會高興裡頭的內容,所以我就不打算呈給您看了。況且將軍您正為了心頭的大欲而舉事,沒想到大事未成,就先殺了無罪之君,又與守義之臣作對。將軍您真的這樣幹下去,我怕燕、趙之士都會跳東海自殺(「蹈東海」是魯仲連的典故。《史記•魯仲連列傳》:「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哪有人會甘心在將軍您的手下做事呢!」公孫瓚深為田疇不屈的態度所折服,於是饒了田疇一條命,但仍然把他拘禁在軍中,禁止田疇的親友與之會面。有人勸公孫瓚道:「田疇乃是義士,您待之無禮又把他關起來,恐怕寒了眾人的心。」公孫瓚於是就把田疇放了。

疇得北歸,率舉宗族他附從數百人,埽地而盟曰:「君仇不報,吾不可以立於世!」遂入徐無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躬耕以養父母。百姓歸之,數年閒至五千餘家。疇謂其父老曰:「諸君不以疇不肖,遠來相就。衆成都邑,而莫相統一,恐非久安之道,願推擇其賢長者以為之主。」皆曰:「善。」同僉推疇。疇曰:「今來在此,非苟安而已,將圖大事,復怨雪恥。竊恐未得其志,而輕薄之徒自相侵侮,偷快一時,無深計遠慮。疇有愚計,願與諸君共施之,可乎?」皆曰:「可。」疇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餘條。又制為婚姻嫁娶之禮,興舉學校講授之業,班行其衆,衆皆便之,至道不拾遺。北邊翕然服其威信,烏丸、鮮卑並各遣譯使致貢遺,疇悉撫納,令不為寇。袁紹數遣使招命,又即授將軍印,因安輯所統,疇皆拒不(當)﹝受﹞。紹死,其子尚又辟焉,疇終不行。

田疇回到家鄉後,率領宗族及他附者數百人,掃地(「埽地」就是掃地。看起來是很簡單的動作,其實很有深義。埽地為灑掃清理地面,在古代稱為「墠」。墠音善,其實就是封禪之禪的本字。《禮記•祭法》:「王立七廟,一壇一墠。」鄭注:「封土曰壇,除地曰墠。」封就是在平地上推土,禪就是將地面整平。封者祭天,禪者祭地,今天大家去北京天壇玩,可以看到有建築的天壇與只有平臺的地壇,其因便是如此。盟誓必須要有見證,埽地而盟就是找地神作為證明)而盟道:「君仇不報,我等便沒臉活在世上。」於是一同隱居於徐無山中,在地勢險要又有可耕種的空地之處住了下來,田疇還親自耕種奉養父母。百姓聽聞有此樂土紛紛前往歸附,數年間人口膨脹到五千餘戶人家。

田疇對這些後加入的百姓中有聲望的父老言道:「各位不因我不肖依舊不遠千里加入我們,現下徐無山這裡已經頗具規模了。但是沒有一個統一的號令恐怕非久安之道,希望大家能推選賢能之士成為我們的領導。」眾人皆贊同這個提議,並一致認為領導這個職位由田疇來擔任最為合適。田疇道:「今日我們聚集於此,並非只是苟且偷生而已,而是圖謀復仇雪恥的大志業。我私下擔心恐怕等不到我們報仇的那天,就因為些沉不住氣的傢伙窩裡反,只圖一時之利而無深謀遠慮。我田疇有些淺見,想同諸位一齊討論施行,諸位以為如何?」眾人皆說好。田疇於是訂下殺傷、竊盜、訴訟的法律,這些法條最重者至死,其次隨罪刑輕重而有高下不等的刑罰(「抵罪」一辭在現代有免除罪責的意思,在古代恰好相反,抵罪乃執行法律罰責之義。《史記•高祖本紀》:「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這並不是說傷人及竊盜就沒有刑責,而是指傷人及竊盜的罪犯依照賊律以及盜律裡的條文懲處。約法三章並不是說把法律刪到只剩下三條,而是指只保留殺人,械鬥與竊盜的相關條文。這三章裡的條文當然也是不少,但比起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的十八章,約法三章顯得輕鬆簡便多了),總共有二十餘條律文。又制定婚姻嫁娶之禮(戰亂期間禮俗自然一切從簡,但為國以禮,就算在中原板蕩之際禮仍不可偏廢。但與其奢也寧儉,如何遷就現實制定一套簡單的禮的形式進而合乎禮的精神來達到教訓正俗的效果,便是當時有識之士必須要面對的問題。東漢末期每一位享有大名的隱士在隱居時或多或少都有實踐禮治的範例,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社會朝向世族化禮儀制度有現實功能的緣故,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君子樂成人之美的儒教精神),並興建學校講解課業。

這些規範頒行出去後,眾人皆安於實行,最終達到道不拾遺的境界。北方邊地一致震懾於田疇的威信,烏丸、鮮卑兩族分別派遣使者到田疇處送禮,田疇則一一鎮撫這些外族,使之不為寇亂。袁紹屢次派遣使者想攏絡田疇,又送給他將軍的印綬,想要拉攏田疇手中的力量,但田疇次次回絕袁紹。袁紹死後,其子袁尚又徵辟田疇,田疇始終不曾屈服。

各位如果以後想要隱居,千萬不要效法田疇選在「深險平敞」之處定居。四周山勢險峻易守難攻,中間則有平坦的河階地以行農事,表面看來自給自足十全十美,偏偏這種地方是土石流最容易發生的所在。山區裡的岩石因自然的風化作用而崩落,一般稱之為山崩。普通的山崩岩塊直接掉落其患尚少,但如果因為地形的關係這些崩落下來的岩塊全部累積在同一個地方時就會出現大問題。崩落了岩塊就地質而言鬆軟且不穩定,平常可以靠崩積物間的摩擦力勉強保持平衡,但大雨一來,因為浮力等使最大淨摩擦力減少的因素,大量的崩積物就隨著雨水一起衝出來了。

至於怎樣的地形會累積崩積物呢?簡單說就是像畚箕一樣的地形。山壁的崩積物容易累積在較為平坦的箕面上,當累積到了臨界點時,一場大雨後土石流就爆發了。三面有險峻的山,中間乃一塊平坦適於耕種的河谷平原,這就是畚箕地形,同時也就是「深險平敞」地。去年野外地形學環島實習,有一站是花蓮縣光復鄉大興村。2001年桃芝颱風過境,土石流就把這個地方毀了。事隔三年我們再去看時,大興村確實是好山好水,但半個聚落還在土堙C像這種土石流潛在危險區實在不應該開發。上學期我修環境資源保育及經理,老師提到一個重要觀念:「像地震、土石流,如果發生在沒有人的地方,僅僅只是自然現象而已;但當它發生在有人居住的場所時,就變成了自然災害。」地殼因為舒展她的壓力,產生地震;崩積物隨著雨水往下游移動,產生土石流,這些都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但人類強自要在會發生這些自然現象的場所開發居住,當地震土石流爆發時又怎能躲得開過呢?常聽人說這是大自然的反撲,但仔細想想這種話對大自然而言何其無辜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類硬是要侵犯自然的領域,到頭來自食惡果,這又干大自然何事!

深入一層想想,那些住在大興村或是其他土石流災區的民眾難道各個利慾薰心,硬是要在不該開發的地方開發、不該居住的地方居住嗎?那些居民難道各個都侵犯大自然的領域所以該死嗎?當然不是。如果在都會地區有樓有房的話,誰會去那種地方住?如果一秒鐘幾十萬上下,誰會去「深險平敞」地種高麗菜?會在那種地方討生活的都是社會上被邊緣化的人物。當金錢變成判斷人的價值的唯一標準時,那些被社會宣判出局的傢伙就只能居住在骯髒、污穢、落後、蓋滿焚化爐發電廠、或是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的地方。會在網路上同我一起交流歷史心得的朋友,其實我們都是充滿幸福的剝奪者。當我們吃香喝辣的時候,買單的可是別人呀!

當然,我們的主角田疇遠在河北,不需要擔心颱風引起土石流的問題,平常高高興興地耕田奉養父母,閒暇時掃掃地發發誓,日子可說是悠悠閒閒快快樂樂,但跟著田疇的傢伙可未必各個都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就算徐無山堛G然是「眾皆便之,道不拾遺」,在別的「深險平敞」地隱居的老百姓也未必能像徐無山的人們那般幸運。秦漢以來,雖然傳統的封建勢力式微,但其遺續任俠與商賈取而代之。西漢一朝固然屢屢對他們施以打擊,但隨著朝廷以經術取士,世傳家法的儒生又與新興的社會勢力結合,成為在政治與經濟上均擁有優勢的豪強。這個現象在新莽末期尤為明顯,當時起兵的勢力,除了少數民間團體外,主事者大多身兼世代為官的士族與擁有土地僮客的大姓。那時豪強們為了抵禦各方的軍事力量,遂紛紛營建小型的堡壘以保障自己宗族與財產的安全。

這些小型的堡壘稱為「塢壁」。塢壁的起源學者討論紛紜,但大體而言最初的塢壁是為了抵禦北方──尤其是西北的外族而設立的。當中原混亂時,原本對抗外族的設施便在自己的土地上對付自己人了。當然,一個統一的政權不會容許自己的土地上建滿這種由地方勢力自行建造的堡壘,光武帝就曾大肆破壞這些塢壁,但只要豪右這個階層持續存在,當下回中原板蕩時,擁有經濟實力並能聚集大量家奴僮客形成軍事力量的豪族再度於中原地帶建立起塢壁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當時很多名人都擁有塢壁,最有名的莫過於董卓的郿塢與公孫瓚的易京。這兩人對他們的塢壁都相當有自信,董卓曾說:「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公孫瓚亦云:「昔謂天下事可指麾而定,今日視之,非我所決,不如休兵力田蓄榖。兵法『百樓不攻』,今吾樓櫓千重,食盡此穀,足知天下之事矣。」大家可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董卓和公孫瓚這麼天真,說不玩就不玩,他們難道真以為天下事都可拍拍屁股閃人嗎?但這正是當時豪強普遍的想法。塢壁的真正功能不在於以之爭天下,而在於嚇阻外來勢力的染指之心;塢壁所聚集的軍事力量不在於和他人一爭長短,而僅僅只是為了自保。因此退入塢壁,就像是金盆洗手,昭告天下之人從此我退出爭霸天下這場遊戲,但如果有人想打我的主意,就得要承擔起攻陷我這座塢壁的損失。當然,劉正風想退出江湖,結果慘遭滅門。董卓連郿塢都來不及用上,就被人拿去點燈;公孫瓚倒是如願地退守到易京,可是袁紹並沒有放過他。撇開這些浪漫色彩濃厚的塢壁不談,一般的塢壁既然能夠保障生命財產的安全,很自然地成為民眾依附的對象,徐無山之所以數年間便累積到五千戶人家,靠的當然不只是田疇的德性,更重要的在於深險平敞的所在,一方面能抵禦外來的侵犯,一方面又能躬耕維持生活所需。東漢人口在順帝時尚有五千萬之多,但西晉時統計三國遺留下來的人口數,剩下不到一千萬人。其餘的四千萬人去哪了?戰死的、病死的、餓死的、被屠殺的固然不少,但想必有相當的比例是脫離戶籍成為亡命後遯入豪強的塢壁裡尋求保護。接受豪強保護後,就失去了自由民的身分,政府沒有你的戶籍也課不到你的稅,但相對的你的人身自由就完全被塢壁的領導者──渠率──所掌控。雖然這些豪族在南北朝時期對中國文化的傳承依舊有其貢獻,但對於社會下層的剝削是可想而知的。大家如果對這課題有興趣,可以參考金發根先生《永嘉亂後北方的豪族》一書,寫得還算蠻清楚的。

試想,如果有一處地方,四周山勢蔥籠,中有溪水蜿蜒,土地平衍,作物豐隆;其中居民守禮尚義,恥於不法,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戶戶均有三年之儲,家家都有誦書之聲。請問各位,這是怎樣的一處地方?這就是桃花源呀!陶淵明〈擬古〉之二就在講田疇的故事,據陳寅恪先生所言,這首詩與〈桃花源記〉可以互相印證發明,現在抄錄於下:「辭家夙嚴駕,當往志無終。問君今何行?非商復非戎。聞有田子泰,節義為士雄。斯人久已死,鄉里習其風。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對比田疇的故事,再看看此詩中「鄉里習其風,既沒傳無窮」等句,豈不就跟〈桃花源記〉堙u先世避秦時亂」以下如出一轍嗎!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寫作背景除了和社會上「志怪」的風氣有關外,更重要的是陶淵明企圖表現一個理想的貴族塢壁與莊園,而〈桃花源記〉這種作品,也只有在陶淵明那種門閥社會的時代才寫得出來。因此我們可以說桃花源固然不必真有其地,但事實上是真有其地的。各位如果有興趣,可以參考陳寅恪先生〈桃花源記旁證〉一文。用別人看不到的材料寫出驚人的論點並不為難,但像陳寅恪先生這樣把人人皆知的塢壁與桃花源結合起來提出絕妙的論點,這就是史學大師。

疇常忿烏丸昔多賊殺其郡冠蓋,有欲討之意而力未能。建安十二年,太祖北征烏丸,未至,先遣使辟疇,又命田豫喻指。疇戒其門下趣治嚴。門人謂曰:「昔袁公慕君,禮命五至,君義不屈;今曹公使一來而君若恐弗及者,何也?」疇笑而應之曰:「此非君所識也。」遂隨使者到軍,署司空戶曹掾,引見諮議。明日出令曰:「田子泰非吾所宜吏者。」即舉茂才,拜為蓨令,不之官,隨軍次無終。時方夏水雨,而濱海洿下,濘滯不通,虜亦遮守蹊要,軍不得進。太祖患之,以問疇。

田疇對於過去烏丸搶劫殺害右北平郡的士大夫一事懷恨已久,想要討伐烏丸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烏丸,還沒到右北平時就先派遣使者徵辟田疇,又命令田豫前來遊說。田疇於是吩咐底下的隨從迅速準備行囊上路(「嚴」即裝字,就是行裝。漢明帝名莊,所以裝字避諱寫成嚴字。莊裝妝三字古通,與後代音同嫌名而改之例不同。古代避諱的方法大致有三,第一是空字,即空應避諱之字不書而打框,或是直書此字犯了哪個人的諱。第二就是改字,比如帛書老子「小國寡民」作「小邦寡民」,就可以知道它寫成的年代在漢高祖之前,現在看到的本子為了避劉邦的諱全改成小國寡民了。另外一個方法就是缺筆,比如看清代刻的老子「玄之又玄」有可能改字成「元之又元」,也有可能是玄字的最後一點不寫,這是為了避清聖祖康熙之諱。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參考陳垣先生的《史諱舉例》)。隨從問田疇道:「從前袁紹欽慕先生您的才德,屢次備極禮數來邀請您,可是先生您次次守義不屈。現下曹公的使者才來一次先生您就這麼熱衷,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田疇笑著回答道:「說給你聽你也不懂啦!」於是隨著使者前往曹操的軍隊,曹操旋即任命他為司空府戶曹掾,並與他討論對策。第二天一早,曹操就下達命令道:「田子泰做我司空府堛漲鶡O實在太屈就了。」當即推舉田疇為茂才(「茂才」就是秀才,漢光武帝名秀,秀才因而避諱改為茂才。兩漢州刺史推舉秀才,郡太守推舉孝廉,秀才原本在孝廉之上。可是後代孝廉變成舉人的尊稱,地位反在秀才之上),任命為蓨縣縣令,但不教田疇前往上任,而是命他隨著軍隊駐紮無終(《左傳•莊公三年》傳曰:「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軍隊出發住一個晚上叫舍,退避三舍就是往後退三天的行軍距離。駐紮兩個晚上稱為信,三個晚上以上為次。這分別後代已不明顯,不過各位如果去看《左傳》,其中還稍微保留一點痕跡)。當時正巧是夏天,大雨不停地下,濱海一地又因地勢低下淹水泥濘難以通行,而烏丸等又在可通行的要道上駐軍防守,曹操的軍隊無法向前更進一步。曹操對此現狀非常苦惱,便詢問田疇的意見。

不知道大家看到這裡有沒有覺得奇怪。田疇之前不是還義正詞嚴地說道:「君仇不報,吾不可以立於世!」可是除了看他說說外也沒見他做了什麼事,現在還幫曹操打烏丸,豈不莫名其妙至極。再者各位如果去看〈公孫瓚傳〉,劉虞死後他的部下鮮于輔、鮮于銀等曾聯合閻柔、烏丸、袁紹等起兵為劉虞報仇,但這件事前前後後不曾聽說田疇參與過,田疇到底想不想替劉虞報仇呀!我還記得我大表哥從前很喜歡逛酒吧,通宵不歸也是常事。現在他結了婚也生了小孩,下了班就乖乖回家。當我們孤身一人時,很多事要做就做,很少考慮後果;但如果有一天某些人的幸福必須仰賴你的所作所為時,稍微有點責任心的人就很難為所欲為了。當年田疇掃地而盟的心意並沒有絲毫改變,但不同的是如今的田疇必須要承擔徐無山裡五千戶人家的幸福,田疇的性命已經不屬於他一個人了。塢壁的存活策略就是中立,若是田疇真和老同事鮮于輔替劉虞報仇,失敗了公孫瓚報復的矛頭必然指向徐無山裡的五千戶人家;就算成功了,也不過拒虎迎狼,烏丸、袁紹又豈是什麼好貨色。或許田疇於氣節有虧,但比起教東武陽百姓七八千人相枕以死的臧洪,我更喜歡田疇的懦弱。

疇曰:「此道秋夏每常有水,淺不通車馬,深不載舟船,為難久矣。舊北平郡治在平岡,道出盧龍,達于柳城;自建武以來,陷壞斷絕,垂二百載,而尚有微徑可從。今虜將以大軍當由無終不得進而退,懈弛無備。若嘿回軍,從盧龍口越白檀之險,出空虛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備,蹋頓之首可不戰而禽也。」太祖曰:「善。」乃引軍還,而署大木表于水側路傍曰:「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復進軍。」虜候騎見之,誠以為大軍去也。太祖令疇將其衆為鄉導,上徐無山,出盧龍,歷平岡,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餘里,虜乃驚覺。單于身自臨陳,太祖與交戰,遂大斬獲,追奔逐北,至柳城。軍還入塞,論功行封,封疇亭侯,邑五百戶。疇自以始為居難,率衆遯逃,志義不立,反以為利,非本意也,固讓。太祖知其至心,許而不奪。

田疇回答道:「這條路秋夏往往會淹水,說它淺但車馬過不去,說它深船又浮不起來,長久以來就很難通行。過去右北平郡的郡治在平剛縣,從無終這裡可以穿越盧龍抵達平剛,再由平剛取道至柳城。但這條路自漢光武帝建武年間就已經毀壞斷絕,迄今將近有二百年的時間,不過我聽說尚有小路可走。眼下敵軍都認為我軍被困在無終這裡無法前進必定會無功而返,各個鬆懈無備,我們乾脆就利用這點偷偷地從盧龍口轉進,越過險峻的白檀,儘挑些沒人居住的地方走,這條路又近又方便,必能攻烏丸於不備,到時蹋頓的頭顱不用作戰也可手到擒來。」曹操對此計策大為讚賞,於是假裝退兵,又在水邊路旁豎了塊木頭做的標誌,並在上頭寫道:「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待秋冬,乃復進軍。」烏丸的刺候見到這個標誌,都以為曹操的大軍真的撤退了。曹操又命令田疇率領他在徐無山的部下擔當大軍的嚮導,東上徐無山,北出盧龍口,歷經平剛縣,登上白狼堆,一直進軍到柳城外二百餘里(各位如果想體驗田疇的北征之旅,可以在今天北京市的薊縣搭乘大秦鐵路坐到遵化市,再北上穿越長城到達承德市,接著搭錦承鐵路一路坐到朝陽市。不想坐火車的話就從薊縣走公路到遵化,再轉國道112到承德,然後再轉國道101到朝陽,也是蠻方便的),烏丸才驚覺大軍壓境。單于蹋頓等(袁紹為了拉攏烏丸,封了好幾位烏丸單于。想知道這時候到底有哪幾個單于和曹操交戰,可以查考〈武帝紀〉)親自壓陣,曹操與之交戰,大敗烏丸,一路追殺敗軍二百餘里直到柳城為止。等大軍從塞外班師後,曹操論功行賞,打算封田疇一個五百戶的亭侯。田疇則認為自從故主劉虞被害以來(「居難」不可解,錢大昕認為當作「君難」,從之),自己率眾遁逃。如今自己並未報故主被殺之仇,反而因為幫忙曹軍而蒙利,實在不是自己的初衷,於是堅決不受封。曹操了解田疇的心意,便不再提封賞之事了。

遼東斬送袁尚首,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疇以嘗為尚所辟,乃往弔祭。太祖亦不問。疇盡將其家屬及宗人三百餘家居鄴。太祖賜疇車馬穀帛,皆散之宗族知舊。從征荊州還,太祖追念疇功殊美,恨前聽疇之讓,曰:「是成一人之志,而虧王法大制也。」於是乃復以前爵封疇。疇上疏陳誠,以死自誓。太祖不聽,欲引拜之,至于數四,終不受。有司劾疇狷介違道,苟立小節,宜免官加刑。太祖重其事,依違者久之。乃下世子及大臣博議,世子以疇同於子文辭祿,申胥逃賞,宜勿奪以優其節。尚書令荀彧、司隸校尉鍾繇亦以為可聽。

後來遼東太守公孫康砍了袁尚,把他的首級送給曹操,曹操下令「三軍有敢祭奠袁尚者斬」。田疇則因為曾為袁尚所徵辟,於是前往弔唁,曹操也沒管他。田疇將所有的親戚與同宗之人三百餘戶遷居到鄴城,曹操賜給他的車馬穀帛,田疇全部分送給親戚朋友。田疇跟著曹操打荊州回來後,曹操想起田疇過去確實立下大功,對於之前聽任田疇拒絕受封一事感到非常惋惜,說道:「這是成全了個人的心意,卻有虧有功必賞有罪必罰的王法之道呀!」於是又想封給田疇當初許下的爵位。田疇上書言及自己的心意,甚至到了以死自誓的地步,就是不希望受封。曹操這次沒那麼好說話了,硬是要封田疇,但每次都被田疇拒絕。結果御史反而因此彈劾田疇,認為田疇標新立異,想成全自己耿介有所不為的小志而違背國家賞罰的標準,應該免除田疇的官職並把他定罪(這個人真是無聊,不過由此也可見曹魏刑法之酷)。曹操非常看重這件事,但考慮了半天也無法下決定(「依違者」是猶豫不決之義。《漢書•韋玄成傳》:「於是上重其事,依違者一年。」顏師古注:「依違者,不決也。」)。於是把這件事交給世子曹丕與諸位大臣共同商議。曹丕認為田疇此舉等同過去楚國令尹子文自毀其家以紓國難、申包胥為君不為身而逃賞的精神(這兩則故事可見《國語•楚語下》與《左傳•定公五年》),不應該違背田疇的志向以表彰他的節義。尚書令荀彧、司隸校尉鍾繇也贊同曹丕的意見,認為應該聽任田疇的作為。

田疇弔唁袁尚一事,裴松之評得好:「臣松之以為田疇不應袁紹父子之命,以其非正也。故盡規魏祖,建盧龍之策。致使袁尚奔迸,授首遼東,皆疇之由也。既以明其為賊,胡為復弔祭其首乎?若以嘗被辟命,義在其中,則不應為人設謀,使其至此也。疇此舉止,良為進退無當,與王脩哭袁譚,貌同而心異也。」這話講得挺不錯的,田疇的舉措確實是失宜,不過這也是東漢人物的陋習。對田疇而言,既然袁尚徵辟過他,那也算是半個主君了,弔唁一下故主再平常也不過了,東漢時還有人給故主守三年之喪的咧!曹操下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也是說說而已,當時除非窮凶極惡或是過度缺乏政治頭腦的傢伙,大多不會對這種懷念故主的「義舉」有所處分的。

太祖猶欲侯之。疇素與夏侯惇善,太祖語惇曰:「且往以情喻之,自從君所言,無告吾意也。」惇就疇宿,如太祖所戒。疇揣知其指,不復發言。惇臨去,乃拊疇背曰:「田君,主意殷勤,曾不能顧乎!」疇答曰:「是何言之過也!疇,負義逃竄之人耳,蒙恩全活,為幸多矣。豈可賣盧龍之塞以易賞祿哉?縱國私疇,疇獨不愧於心乎?將軍雅知疇者,猶復如此,若必不得已,請願效死刎首於前。」言未卒,涕泣橫流。惇具答太祖。太祖喟然知不可屈,乃拜為議郎。年四十六卒。子又早死。文帝踐阼,高疇德義,賜疇從孫續爵關內侯,以奉其嗣。

儘管如此,曹操還是想要封田疇。田疇與夏侯惇交情向來不錯,曹操對夏侯惇道:「你就試著動之以情來遊說他吧!不過你可不要說這是我的意思,你想怎麼說隨你高興。」夏侯惇於是跑到田疇家過夜,依著曹操的吩咐行事。田疇見夏侯惇吞吞吐吐,知道他是來當說客的,當夜一句話也不說。第二天夏侯惇離開時,拍著田疇的背說道:「田君,主公是真心想封你的呀!你難道就不能再多考慮考慮嗎?」田疇回答道:「你這話錯得過份。我田疇是個有違義理逃竄天涯的罪人,現下因為主公的恩德得以苟活,已經是萬分幸運了。我豈可因為想要搏取賞祿,就把當初北征那檔事當作貨品一樣賣掉呢?就算國家認為我是真有功勞而不是市祿之臣,我田疇又怎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將軍您是我的知己,居然還勸我接受封賞。如果真要我封侯,我不如現在就自刎在你面前。」話還沒說完,田疇就已淚流滿面了。夏侯惇把田疇的話一五一十地轉告曹操,曹操長嘆一聲,知道終究無法使田疇屈服,只好象徵地任命田疇為議郎。田疇死時四十六歲,兒子又早死絕後。曹丕登基後(「阼」為廳堂的東階。古代主人升堂自東階,客人升堂自西階,「踐阼」意謂登上東階成為天下的主人,也就是登基為天子之義),深深嘆服田疇的德義,封田疇的堂孫田續為關內侯(只有俸祿沒有封邑的爵位),並繼承田疇的血脈。

為什麼田疇不但不願意被封侯,而且還表現得這麼激烈呢?其實田疇自己說得很清楚,他認為自己始終未曾替劉虞報仇,於大節有虧,身為「志義不立、負義逃竄」的不義之士,如果給予封侯厚祿,一方面減損國家的名聲,另一方面自己實在太過意不去了。田疇不替劉虞報仇,是因為記掛著跟隨他的五千戶百姓,雖然保全了百姓們的安全卻違背了自己當初的誓言,田疇的心裡想必是非常痛苦。這個痛苦使他在面對封侯一事時充滿了對自己的罪惡感。雖然他屢屢逃賞,卻與那些希冀終南捷徑的假隱士大不相同,田疇真可說是一位有血有肉的真漢子。而陳壽的〈田疇傳〉既能表現田疇的多智高義,又能表現他的糾結痛苦,真是篇好文字呀!裴注附了曹操欲封田疇的令以及曹丕、荀彧等討論田疇是否該封賞的文字,這些文章陳壽一概不取,由此也可見史家剪裁之力。

評曰:田疇抗節,王脩忠貞,足以矯俗。

《三國志》卷十一與卷十二是非常有趣的兩卷,它們剛好在荀彧、荀攸、賈詡這些大謀主之後,又在鍾繇、華歆、王朗這些曹魏阿衡之前。《集解》引劉咸炘的意見,認為卷十一的人物乃「東京清節之後勁」,卷十二裡的人物乃「曹魏刑名之前茅」。這話說得大旨無乖,不過說何夔、邢顒、鮑勛是刑名之臣又未免過份了。總的來說,卷十一的人物袁渙、張範、涼茂、國淵、田疇、王脩、邴原、管寧、王烈這些人,或隱於朝,或隱於野,或治民以教化,或佐君以禮義,卷十二的人物自崔、毛以下,均恪守臣節,以治民為先,間或因堅守原則而不容於朝。卷十一卷十二裡的人物,都是有人格有操守的君子,所以陳壽把他們放在這麼前面的位置。東漢尚隱逸,卷十一相對又比卷十二精彩多了。《三國志》沒有〈隱逸傳〉也沒有〈文學傳〉,但都有與之對應的篇什,陳壽將隱逸放在《魏書》這麼前面的位置又盡心力寫好其中的每個人物,這當中自有陳壽的用心,大家可以多多體會。最後附上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裡對此卷的評語作為本文的終結:「諸人生於亂世,或不忘故君,或甘心死節。其仕於操者,皆因緣託寄,非其本心也。況皆未入黃初,篡奪之事不與焉。以管寧終之,以見隱見不同,臭味各別。必如寧之志行,方為最高耳。」

今天讀到這裡,下次我們來看比較枯燥的東西。請大家閱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三國志提要〉。家裡沒有《四庫總目》也沒關係,因為無論買哪一版的《三國志》,後面都會附上〈三國志提要〉這篇文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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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裡的避諱

上文論及「疇戒其門下趣治嚴」時,曾道「趣治嚴」即「趨治裝」,因「裝」字犯了漢明帝之諱所以改成「嚴」。敏感一點的朋友可能會有個疑問:陳壽是晉朝人,他為什麼要避漢朝的諱?進而可能會有個想法:陳壽雖然身在晉室,但乃心於漢,之所以避漢朝的諱,是暗尊蜀漢之義。有類似的觸發確實是很不錯,但我們仍要檢視《三國志》裡的避諱來判斷此論點是否合理。三國乃一分裂時代,魏蜀吳各有其廟諱。陳壽本為蜀人,而《三國志》吳魏二志又原出自本國史記,其中當有不少避諱的材料,但今本《三國志》對魏蜀吳三國之諱其例甚少,比如《蜀志•劉封傳》:「封歎曰:『恨不用孟子度之言!』先主為之流涕。(孟)達本字子敬,避先主叔父敬,改之。」孟達本字子敬,但劉備的叔父名叫劉敬,所以孟達便改字為子度。雖然看起來像是避劉備叔父之諱,但是嚴格算來,這僅只是史臣敘述歷史事實而已,並非陳壽避諱。至於曹璜改名曹奐、禾興因孫和改名嘉興,也都只是陳壽記事之筆,絕非避魏吳之諱。

仔細核對《三國志》一書,可見陳壽只避晉諱而已。如《蜀志•劉焉傳》益州刺史張益,《後漢書》作張懿,〈楊戲傳〉車騎將軍吳壹,《華陽國志》作吳懿,這是為了避司馬懿之諱;《三國志》裡「京師」大多作「京都」或「京邑」,這是為了避司馬師之諱;《吳書》作者韋昭,《吳志》作韋曜,這是為了避司馬昭之諱。這樣看來陳壽似乎謹守臣禮,處處迴避晉室之諱,但各位如果有興趣用檢索系統查一查就會發現,《三國志》裡不避晉諱的情形遠比避晉諱的情形來得多。比如〈明帝紀〉直書「司馬懿」,「淑懿」、「純懿」不避「懿」,「王師」、「軍師」不避「師」,「昭德」、「昭文」不避昭,胡「昭」、張「昭」不作胡「曜」、張「曜」,就連當今天子司馬炎,〈三少帝紀〉裡也是直書其名。當然,這其中不排除後代回改的可能,但我們還是可以輕易發現,陳壽實在不怎麼看重避諱這一回事。事實上我們都被後代──尤其是明清兩代嚴格的避諱限制所誤導,在陳壽以前,中國關於避諱的規定其實非常寬鬆。《漢書•宣帝紀》:「又曰:『聞古天子之名,難知而易諱也。今百姓多上書觸諱以犯罪者,朕甚憐之。其更諱詢。諸觸諱在令前者,赦之。』」這段話告訴我們,那些觸諱被罰的百姓是因為他們在上書裡提及了皇上的名諱。這道理在今天也很容易明瞭,如果不是熟稔的朋友,當面直呼其名是相當沒禮貌的事,而古代上書是寫給皇上看的,當然不能提及皇上的名諱。至於不會呈給皇上看的文字,那就是自由心證了。

那麼,陳壽為什麼要避漢明帝的諱呢?在避諱法則裡,有一條稱之為「翌代仍諱」,顧炎武《日知錄》言道:「楊阜,魏明帝時人也,其書引《書》「協和萬國」,猶避漢高祖諱。韋昭,吳後主時人也,其解《國語》,凡莊字皆作嚴,猶避漢明帝諱。唐長孫無忌等撰《隋書》,易〈忠節傳〉以誠節,稱苻堅為苻永固,亦避隋文帝及其考諱。自古相傳,忠厚之道如此。」《隋書》裡的例子姑且不論,所謂「翌代仍諱」其實是語言演變的問題。比如說直到考古挖掘出刻著「相邦」銘文的青銅器時,我們這才知道先秦時沒有「相國」只有「相邦」。但一直到現在我們都說「相國」,難道這是為了避劉邦的諱嗎?當然不是,這是因為「相邦」一詞早已沒人用而死亡了。當莊因避諱改成嚴字後,事久成俗,語言的演變自然使嚴成為普遍的辭彙,陳壽僅只是用了當時人所熟悉的辭彙而已,並非避漢明帝之諱。否則東漢這麼多位皇帝,又可曾見陳壽避過安順桓靈之諱?因此從「趣治嚴」推闡到陳壽暗尊蜀漢這個假設,固然新奇有趣,卻禁不起實際史料的檢驗。歷史絕對不是只用想就可以成一家之言的。不談史料,就沒有歷史,也就沒有歷史學。

本篇文章已被 秋盈 於 May 17 2005, 12:47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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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亡而後春秋作」

孔子是否編纂過《詩經》,至今學術界仍沒有定論,我個人比較偏向孔子並未編《詩經》這個說法。孔子編纂《詩經》,信而可徵的證據只有兩條:一是《史記•孔子世家》:「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這段話告訴我們原本有三千餘首詩,孔子刪刈十九而成為今天的詩三百篇。《史記》的說法的確是頗難教人相信,若真有兩千多首詩沒被選入今天的《詩經》,那麼我們如果翻閱先秦書籍,其中應有很多是不見於今本《詩經》的「逸詩」。

然而真去翻查《左傳》,其中賦詩七十五次,僅有〈河水〉、〈轡之柔矣〉、〈茅鴟〉、〈新宮〉四首逸詩;引詩一百三十次,僅有「翹翹車乘」、「肆河之清」、「優哉優哉」、「我無所監」四篇逸詩,這個比例和《史記》所言實在相距太遠。對於這現象,歐陽修認為刪詩不只是刪掉整首詩,而有可能是一首詩中刪掉一章,或是一章詩裡刪掉一句、一句中刪掉一字,現代學者比如王叔岷先生則承此意見認為《史記》所謂「去其重」乃是「去其重複」之意。一首詩在不同的時空裡流傳,非常可能會產生很多不同的版本,若一首詩有十個版本,那三百首詩就有三千種版本,孔子的工作便如同後代搞校讎學的傢伙一樣從各種不同的版本中校勘出最為正確的版本,因此所謂「古者詩三千餘篇」和「詩三百」其實是同一件東西。

王叔岷先生的看法確實是頗有見地,但其理論僅根據《史記》這一條孤證實在很難讓人信服。先秦諸子無論是最私淑孔子的孟子或是最愛調侃孔子的莊子等都沒有提到刪詩一事,《史記》天外飛來一筆冒出這個記載實在讓人懷疑。再者,《論語》中子夏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一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詩•衛風》〈碩人〉,「素以為絢兮」不知所出,可見子夏所見的詩三百並不完全等同今本的《詩經》。若是孔子確實刪詩,那麼為什麼列為文學科的子夏所用的詩卻與今天孔子所刪定的《詩經》不同呢?當然,支持孔子刪詩的學者對於這些反例也都有解釋的。第二條孔子編纂《詩經》的證據在《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居萬里先生根據《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請觀於周樂」一文,認為季札所觀魯國保留的周樂,國風大小雅大抵齊備,而頌獨缺魯頌、商頌。孔子為殷宋後裔又生於魯,因此所謂「雅頌各得其所」乃指孔子將魯頌與商頌編入《詩經》中。屈萬里先生進而推闡,認為由季札觀樂一事可見《詩經》在孔子以前篇章與今天差不多,但順序略有不同,所謂孔子編詩應該是指孔子釐定了今本《詩經》十五國風的順序並添加了魯頌、商頌等篇什。單純就「雅頌各得其所」一句看來,屈萬里先生推闡到孔子添加魯頌、商頌似乎有點太過;釐訂《詩經》次序一事,從「正變」的角度來看也說得通,但「正變」之說現代學者普遍相信乃是漢儒對《詩經》的詮釋而非《詩經》的原意。如果孔子只是把詩三百來個大風吹,那實在算不了什麼本事,《史記》也不用鄭重其事地記載這件事了。

除此之外,有學者如包慎言《敏甫文鈔》則認為所謂「樂正」明明白白地是說孔子釐訂雅頌的音律,是孔子整理音樂而非整理詩,〈子罕〉這篇記載和孔子刪詩編詩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當然,古代的詩與樂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包慎言的意見還是值得商榷的。對於這個問題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參考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裡的考辨,也可以讀讀葉國良老師、夏長樸老師、李隆獻老師合著的《經學通論》,應該就有蠻清楚的認識了。

孔子是否刪詩編詩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解答的,但我們讀書不能只到「是什麼」就停止了,還要進一步去問「為什麼」。孔子刪詩編詩存在很多問題,之前也不見哪一本子書有此記載,為什麼司馬遷會寫下「及至孔子,去其重」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先知道《詩經》是什麼?進而問為什麼會有《詩經》。《詩經》是一部為了滿足貴族階層政治功能的詩歌總集。自從朱子《詩集傳》以來,現代人談《詩經》往往偏重其文學價值並認為《詩經》是一部能反映百姓情感的民歌總集。這個理解並不全然正確。以《詩經》第一篇〈關雎〉而言,「琴瑟友之」、「鐘鼓樂之」豈是庶人玩得起的享受?〈關雎〉在講什麼,〈詩小序〉寫得清清楚楚:「后妃之德也」。如果大家認為毛詩譜系不明師傳無據不可據信,那我們來看三家詩是怎麼講〈關雎〉。魯詩說〈關雎〉:「后妃之制夭壽治亂存亡之端也」;齊詩說〈關雎〉:「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韓詩說〈關雎〉:「故人君退朝入於私宮后妃御見有度」。魯詩的傳統是可直追先秦的,齊韓二家詩也非憑空而成,可見先秦到漢代談〈關雎〉,大家都認為這是貴族「正閨房之內、齊人倫大道」的作品。朱子講〈關雎〉,亦重后妃之德,而後代如崔述《讀風偶識》批評朱子改〈詩序〉未盡,日人白川靜一以人類學的角度談《詩經》,都未得《詩經》旨趣。《詩經》是為了貴族階層的政治功能而作,其作者均為士大夫,就算有民間作品竄入者,必為士大夫所潤飾,而其旨趣已與純粹民歌大不相同。不然,「不學詩無以言」,廟堂之上賦詩酬答,又豈容得下里巴人之作?

再者,「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即夏言,是春秋時代各國的通用語,等同現在的普通話。用官方的通用語而非民間的方言來創作,可見詩三百絕非素樸的民間作品。知道了《詩經》是什麼,我們接著來討論為什麼會有《詩經》。《詩經》的最初目的是為了滿足宗法社會的歷史作品。現在《詩經》裡可考最早的篇什是〈周頌〉、〈大雅〉裡講述周人起源以及文王創業的歷史作品,其創作年代普遍認為在西周初期。但這類的歷史作品只到成康而止,之後就沒有任何一篇明白的歷史敘述之作。這個現象,同時也反映在《尚書》裡。《尚書》最可考的〈周書〉八誥,也都是創業之初成王時周公等的誥令。這並不是說成康以下就沒有歷史的記載或是天子卿士的誥令,而在於周人的歷史意識是為了達成宗法社會的穩定而存在的。維繫宗法社會的力量是什麼?是血緣嗎?絕對不是,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的例子難道還少嗎!真正維繫宗法社會的力量是文化。「封建親戚以樊屏周」,封建最初固然根據血緣的親疏,但分封既久,血緣已盡,又能靠什麼凝聚起各個諸侯對宗周的向心力呢?靠的就是詩、樂與書。祭祀之際,燈火搖盪,諸侯大夫誠心於禮,此時樂官開始舞蹈並吟唱雅頌的篇什,唱道:「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這時在下祭祀的諸侯大夫必然心中興起對周代祖先的嚮往之情。這種嚮往之情,就是立基於進入歷史情境裡所帶來的感動;這種感動,喚起了我們大家都是周人的情緒;這個情緒固然最後導之於血緣的關係,但其途徑與方法卻是歷史所給予我們的文化情感。

周公偉大的地方就在於他的「制禮作樂」使得中國人的認同從此來自於文化而非種族血緣。四大文明五大文明今日全部消逝,為什麼獨獨只有中華文明保留下來?靠的絕非強烈的民族主義或是排他的血緣聯繫,而是文化的認同與歷史的情緒。為什麼中華民族屢次歷經戰亂分裂與異族統治始終存而不亡,就是因為文化的紐帶把我們緊緊地係聯在一起。周公真是偉大呀!這些和孔子編《詩經》有什麼關係呢?因為孔子正是周公以下真正掌握住此文化精神的唯一人物。而孔子繼承周公詩書傳統的表現不在《詩經》而在《春秋》。孟子說得好:「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而後春秋作。」王者之迹正是周公的文化精神,當此一文化力量消退時,諸侯大夫對宗周的認同感就消失了,這時詩的作用也就不見了。

在這種「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的時代要靠什麼維繫世道人心?靠的就是《春秋》。《春秋》大義在於「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是用褒貶來建立與《詩經》傳統相異而相承的歷史精神,是利用歷史的批判禁制人君人臣踰矩的作為,是利用道德的判斷使人心回歸文化的精粹。我們學歷史有什麼功用,歷史的功用絕對不是看看書寫寫論文關在象牙塔裡不食人間煙火。歷史的功用就是褒貶,就是使人畏懼身後之名,就是使人藉由歷史的共鳴對整個文化產生認同,就是使人透過文化的精神趨於至善與和協。中國的歷史學自周公孔子以來一直有大功用,司馬遷體認到這個功用,所以他要寫《史記》以「通天人之際,究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看到了周公孔子的傳承,所以他要在〈孔子世家〉裡寫孔子刪定詩書這種極有可能是錯誤事實的歷史真實。田疇管寧避地遼東仍然講習禮義,正是為了維繫中華文化的血脈呀!所以王夫之說:「漢末三國之天下,非劉孫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悅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管)寧持之也。」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參考錢穆先生生〈讀詩經〉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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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五〈三國志提要〉

〈三國志提要〉一文牽涉的範圍甚廣,往往一句話就要囉哩囉嗦談上許多,因此下文顯得頗為零碎,還望各位朋友見諒。

《三國志》六十五卷內府刊本,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壽事蹟具《晉書》本傳,松之事蹟具《宋書》本傳。凡《魏志》三十卷,《蜀志》十五卷,《吳志》二十卷。

《三國志》六十五卷內府刊本(四庫全書編輯時向天下廣徵善本,比如天一閣藏本之類。內府刊本指清朝官方刻行的版本)</font>,晉陳壽撰,劉宋裴松之注。陳壽事蹟記載於《晉書》本傳內(《晉書》卷八十二),裴松之事蹟則見於《宋書》本傳(《宋書》卷六十四)。計有《魏志》三十卷,《蜀志》十五卷,《吳志》二十卷。

其書以魏為正統,至習鑿齒作《漢晉春秋》始立異議。

其書以曹魏為正統,直到東晉習鑿齒作《漢晉春秋》後才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

《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僅《魏志》有紀,《蜀志》、《吳志》於劉備、孫權等人均稱傳。陳壽此舉其原因下文另敘,這邊來談談習鑿齒的看法。《漢晉春秋》今不傳,但根據《隋書•經籍志》與《晉書•習鑿齒傳》可知《漢晉春秋》為一本自漢光武帝至晉愍帝的編年史,而在三國這段期間則採用蜀漢的年號紀年。《史通•稱謂》自注曰:「習氏《漢晉春秋》以蜀為正統,其編目敘事皆謂劉先主為昭烈皇帝,至於論中語則呼為玄德。」這與《三國志》稱曹操為太祖、曹丕為文帝有很大的不同,乃以蜀漢為三國正朔。

習鑿齒之所以和陳壽唱反調,《四庫總目》認為是因為「蓋鑿齒時晉已南渡,其事有類乎蜀,為偏安者爭正統,此孚於當代之論者也」,此論大旨無乖,不過考之《晉書》,則可知四庫總目此言未必全為習鑿齒本意。《晉書•習鑿齒傳》:「是時(桓)溫覬覦非望,鑿齒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之。起漢光武,終於晉愍帝。於三國之時,蜀以宗室為正,魏武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為漢亡而晉始興焉。引世祖諱炎興而為禪受,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習鑿齒本為桓溫的幕士,後來桓溫功業愈盛,漸有篡弒之心,習鑿齒懼其非常,遂著《漢晉春秋》,以為魏晉禪代不足以為正統,而三國之正統在於蜀漢,而西晉的正統乃是來自於滅了蜀漢繼承了漢朝的正統。晉武帝名炎,而漢朝正是火德,蜀漢最後一個年號為炎興,可見其傳承關係。言下之意在告誡桓溫:就算你真篡了晉朝,憑篡弒之舉是得不到正統的。《晉書》的記載固然頗有道理,但進一步檢視習鑿齒的論點,則可發現《漢晉春秋》這本書並非全然只有諷喻桓溫這層消極功能而已,而是有全面檢討西晉國運顛覆之歷史事實的積極目的。習氏的論點可參考他晚年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晉承漢統論〉,現全文引之於下:

或問:「魏武帝功蓋中夏,文帝受禪於漢,而吾子謂漢終有晉,豈實理乎?且魏之見廢,晉道亦病,晉之臣子寧可以同此言哉!」
   
答曰:「此乃所以尊晉也。但絕節赴曲,非常耳所悲,見殊心異,雖奇莫察,請為子言焉。
   
「昔漢氏失御,九州殘隔,三國乘間,鼎跱數世,干戈日尋,流血百載,雖各有偏平,而其實亂也。宣皇帝勢逼當年,力制魏氏,蠖屈從時,遂羈戎役,晦明掩耀,龍潛下位,俛首重足,鞠躬屏息,道有不容之難,躬蹈履霜之險,可謂危矣!魏武既亡,大難獲免,始南擒孟達,東蕩海隅,西抑勁蜀,旋撫諸夏,摧吳人入侵之鋒,掃曹爽見忌之黨,植靈根以跨中嶽,樹羣才以翼子弟,命世之志既恢,非常之業亦固。景文繼之,靈武冠世,克伐貳違,以定厥庸,席卷梁益,奄征西極,功格皇天,勳侔古烈,豐規顯祚,故以灼如也。至於武皇,遂并強吳,混一宇宙,乂清四海,同軌二漢。除三國之大害,靜漢末之交爭,開九域之蒙晦,定千載之盛功者,皆司馬氏也。而推魏繼漢,以晉承魏,比義唐虞,自託純臣,豈不惜哉!
   
「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則其道不足;有靜亂之功,則孫劉鼎立。道不足則不可謂制當年,當年不制於魏,則魏未曾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於曹,則曹未始為一日之王矣。昔共工伯有九州,秦政奄平區夏,鞭撻華戎,專總六合,猶不見序於帝王,淪沒於戰國,何況暫制數州之人,威行境內而已,便可推為一代者乎!
   
「若以晉嘗事魏,懼傷皇德,拘惜禪名,謂不可割,則惑之甚者也。何者?隗囂據隴,公孫帝蜀,蜀隴之人雖服其役,取之大義,於彼何有!且吳楚僭號,周室未亡,子文、延陵不見貶絕。宣皇帝官魏,逼於性命,舉非擇木,何虧德美,禪代之義,不同堯舜,校實定名,必彰於後,人各有心,事胡可掩!定空虛之魏以屈於己,孰若杖義而以貶魏哉!夫命世之人正情遇物,假之際會,必兼義勇。宣皇祖考立功於漢,世篤爾勞,思報亦深。魏武超越,志在傾主,德不素積,義險冰薄,宣帝與之,情將何重!雖形屈當年,意申百世,降心全己,憤慨於下,非道服北面,有純臣之節,畢命曹氏,忘濟世之功者也。

「夫成業者係於所為,不係所藉;立功者言其所濟,不言所起。是故漢高稟命於懷王,劉氏乘斃於亡秦,超二偽以遠嗣,不論近而計功,考五德於帝典,不疑道於力政,季無承楚之號,漢有繼周之業,取之既美,而己德亦重故也。凡天下事有可借喻於古以曉於今,定之往昔而足為來證者。當陽秋之時,吳楚二國皆僭號之王也,若使楚莊推鄢郢以尊有德,闔閭舉三江以奉命世,命世之君、有德之主或藉之以應天,或撫之而光宅,彼必自係於周室,不推吳楚以為代明矣。況積勳累功,靜亂寧衆,數之所錄,衆之所與,不資於燕噲之授,不賴於因藉之力,長轡廟堂,吳蜀兩斃,運奇二紀而平定天下,服魏武之所不能臣,蕩累葉之所不能除者哉!

「自漢末鼎沸五六十年,吳魏犯順而強,蜀人杖正而弱,三家不能相一,萬姓曠而無主。夫有定天下之大功,為天下之所推,孰如見推於闇人,受尊於微弱?配天而為帝,方駕於三代,豈比俛首於曹氏,側足於不正?即情而盚瞗A取之而無慚,何與詭事而託偽,開亂於將來者乎?是故故舊之恩可封魏後,三恪之數不宜見列。以晉承漢,功實顯然,正名當事,情體亦厭,又何為虛尊不正之魏而虧我道於大通哉!

「昔周人詠祖宗之德,追述翦商之功;仲尼明大孝之道,高稱配天之義。然后稷勤於所職,聿來未以翦商,異於司馬氏仕乎曹族,三祖之寓於魏世矣。且夫魏自君之道不正,則三祖臣魏之義未盡。義未盡,故假塗以運高略;道不正,故君臣之節有殊。然則弘道不以輔魏而無逆取之嫌,高拱不勞汗馬而有靜亂之功者,蓋勳足以王四海,義可以登天位,雖我德慚於有周,而彼道異於殷商故也。
   
「今子不疑共工之不得列於帝王,不嫌漢之係周而不係秦,何至於一魏猶疑滯而不化哉!夫欲尊其君而不知推之於堯舜之道,欲重其國而反厝之於不勝之地,豈君子之高義!若猶未悟,請於是止矣。」(《晉書》卷八十二)


習鑿齒先以一個設論為首:根據歷史的事實,曹丕受漢禪而建魏,司馬炎受魏禪而立晉,如果說晉朝的正統是延續漢朝而來豈不與事實相悖嗎?再者如果不承認曹魏的正統,那麼受魏禪的晉朝又算什麼呢?真對這兩個問題,習鑿齒指出當年秦朝統一天下,後人也不承認其正統的地位而稱之為「閏」,更何況「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則其道不足;有靜亂之功,則孫劉鼎立」,曹魏既無天子德行且三國確實處於分裂狀況,那麼理所當然不應承認曹魏擁有正統的地位。再者,司馬懿父子雖為魏臣,卻都是不得已屈於暴力之下,且最終滅吳蜀而混一宇內者均是司馬氏的功勞,西晉之正統與其說是受魏禪而來,不如說是統一了東漢以來分裂混亂的局勢。因此,曹魏稱不上正統,而晉朝的正朔是繼承漢朝而來。晉承漢統,正是為了褒揚晉室的天命。

習鑿齒此論是否合理並非今天我們要處理的問題,我們要研究的乃是習鑿齒為什麼會有「晉承漢統」這樣的想法。對於一位有檢討力的東晉士人而言,為什麼晉朝會搞到偏安江左這種無奈的局面是有心人士必須要深切反省的課題,而東晉人物對此一現狀的反省明顯地表現在對清談的控訴上,如虞預「雅好經史,憎疾玄虛,其論阮籍裸袒,比之伊川被髮,所以胡虜遍於中國,以為過衰周之時」,桓溫道:「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衍)諸人不得不任其責」(《晉書》卷八十二、九十八)。這些議論表面上是針對清談而發,事實上骨子裡是對整個西晉政局的針貶。陳寅恪先生〈逍遙遊向郭義及支遁義探源〉一文提及一個重要的觀念,士大夫談玄說理乃不得已而為之。當朝政不容許任何批評時,士人只好轉向對人物的褒貶;當臧否人物都有可能招來禍患時,士大夫不得不只能說說玄遠縹緲的道理。

清談絕非誤國的主因,真正誤國的在於迫使士大夫只能清談不能清議的政府,故東晉人物對清談的指摘,其實是針對曹魏末期以來司馬氏高壓的統治手法而發的,而司馬氏之所以以高壓手段箝制士大夫之口,正是因為司馬氏奪權手段乃天下無恥之尤,所以絕不容許任何人對政局有所批判。對於西晉一朝的檢討反省,必須仰賴歷史學的幫忙,而這正也是東晉的國策。《晉書•宣帝紀》裡有一則有趣的故事:晉明帝向王導請教西晉得天下的過程,王導將司馬氏做過的醜事逐條陳列,晉明帝聽了後對自己的祖宗感到非常羞愧,說道:「真如你所言,那麼晉朝的國祚又怎能長久呢?」王導以一個執政者的身分對前朝展開嚴厲的批評,並建立史官且拔擢干寶撰寫國史。上行下效,整個東晉的史學便充斥著對於西晉立朝不正的批評。當然,王導、干寶、習鑿齒、孫盛等人依舊處在東晉政權下,所以矛頭不會直接指向西晉司馬氏,而全然導向開啟一切無恥之途的曹魏身上。各位仔細閱讀裴松之注裡東晉史家對三國時代的批評,袁準、袁宏、孫盛、習鑿齒對於曹魏均採取清一色的批判角度,對延續漢祚的蜀漢多少持同情與稱揚之情,其因便是如此。干寶的〈晉武革命論〉與習鑿齒的〈晉承漢統論〉表面上均是稱揚西晉的德行,但如果好好地玩味其中文意,就可以發現這些文章都是明褒暗貶別有懷抱。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無論是四庫總目對習鑿齒正統論的解釋或是梁啟超〈論正統〉裡的「都邑說」與「血胤說」,都過於平淺而不得其旨。對於這個問題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參考雷家驥先生《中古史學觀念史》一書,寫得很不錯。

自朱子以來,無不是鑿齒而非壽。

自朱子以來,所有人莫不認為習鑿齒是對的而陳壽帝魏乃錯誤的見解。

朱子的看法主要是針對司馬光《資治通鑑》將曹魏列為正統而發,因此這裡必須先談談司馬光的〈正統論〉,現全文引之於下:

天生烝民,其勢不能自治,必相與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賞善罰惡使不至於亂,斯可謂之君矣。是以三代之前,海內諸侯,何啻萬國,有民人、社稷者,通謂之君。合萬國而君之,立法度,班號令,而天下莫敢違者,乃謂之王。王德既衰,強大之國能帥諸侯以尊天子者,則謂之霸。故自古天下無道,諸侯力爭,或曠世無王者,固亦多矣。秦焚書坑儒,漢興,學者始推五德生、勝,以秦為閏位,在木火之間,霸而不王,於是正閏之論興矣。及漢室顛覆,三國鼎跱。晉氏失馭,五胡雲擾。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窮、新,運曆年紀,皆棄而不數,此皆私己之偏辭,非大公之通論也。臣愚誠不足以識前代之正閏,竊以為苟不能使九州合為一統,皆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實者也。雖華夷仁暴,大小強弱,或時不同,要皆與古之列國無異,豈得獨尊獎一國謂之正統,而其餘皆為僭偽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為正邪,則陳氏何所授?拓跋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為正邪,則劉、石、慕容、苻、姚、赫連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舊都也。若以有道德者為正邪,則蕞爾之國,必有令主,三代之季,豈無僻王!是以正閏之論,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義,確然使人不可移奪者也。臣今所述,止欲敘國家之興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觀者自擇其善惡得失,以為勸戒,非若春秋立褒貶之法,撥亂世反諸正也。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其功業之實而言之。周、秦、漢、晉、隋、唐,皆嘗混壹九州,傳祚於後,子孫雖微弱播遷,猶承祖宗之業,有紹復之望,四方與之爭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臨之。其餘地醜德齊,莫能相壹,名號不異,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國之制處之,彼此均敵,無所抑揚,庶幾不誣事實,近於至公。然天下離析之際,不可無歲、時、月、日以識事之先後。據漢傳於魏而晉受之,晉傳于宋以至於陳而隋取之,唐傳於梁以至於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陳、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年號,以紀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昭烈之於漢,雖云中山靖王之後,而族屬疏遠,不能紀其世數名位,亦猶宋高祖稱楚元王後,南唐烈祖稱吳王恪後,是非難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晉元帝為比,使得紹漢氏之遺統也。(《資治通鑑》卷六十九)

司馬光從歷史的角度解釋正統論的緣由,指出前代學者論定哪個朝代哪個政權為正統,都是出於各自時代的考量,迄今未有定論。而以《資治通鑑》的寫作而言,司馬光希望這本書無與褒貶,而是以歷史的實錄讓讀者自行判斷,所以不予考慮正統的問題。然而《資治通鑑》身為編年體的史書,就算在分裂的時代仍必需選擇一個政權做為紀年的準則,漢魏晉乃一脈相承,而劉備雖自稱漢室之冑,卻無明確的世系以證明之,因此司馬光決定在曹丕篡漢後仍使用曹魏的年號紀年。

我看司馬光的〈正統論〉,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無法解決。司馬光在《資治通鑑》第一篇「臣光曰」〈名分論〉裡引用孔子的話說道「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但天下至尊之名至重之器無逾正朔者,未何司馬光在這裡卻置身事外不與褒貶呢?整部《資治通鑑》的選錄標準充滿了道德判斷的意味,通書的「臣光曰」大多以教訓正俗來命題,為什麼自詡為「生平無一事不可告人者」的司馬溫公在面對漢魏晉君臣大份這個歷史事實時卻軟弱下來了呢?後來我請教了敝派的黃山公子,黃山公子說〈名分論〉乃是提出中國歷代政治首重名分的史觀,而〈正統論〉則體現司馬光處理歷史問題的史才;因此《資治通鑑》固然「資治」,但整部書同時也有明確的史學方法與史學理論;藉由比對〈名分論〉與〈正統論〉,就可以看出司馬光史學思想裡政治與史學的關係。黃山公子講得真是不錯。中國傳統史學本來就包含春秋褒貶的精神與嚴謹考證的態度,司馬遷《史記》「太史公曰」裡不只有太史公對人物的評斷,更有司馬遷對於資料的選擇與考證。而司馬光史學方法的成就不但可見諸《通鑑考異》,更可在〈正統論〉等零碎的「臣光曰」中窺見。在北宋一片公羊學的浪潮中,司馬光能夠徹底擺落正朔的束縛,一以編年體史書的體裁與歷史的客觀事實作為判斷依據,真可謂史家的大手筆與大識見。四庫總目說司馬光等人是「有所避而不偽魏」,未免太小看司馬光了。

當然,從反方面來講,司馬光特地在曹丕篡漢這年寫了一篇〈正統論〉說明自己為何選擇曹魏年號紀年,可見當時應有很多人認為三國的正朔該是蜀漢而非曹魏,否則自古以來秦與王莽均算不得正統,但司馬光在東周滅亡與王莽篡漢時的正朔不置一辭,可見三國時代究竟孰為正統在當時確有爭議。朱子在《通鑑綱目》中以蜀漢為正朔,其實也是承北宋以來如章望之〈明統論〉的見解,更重要的是朱子極為推崇諸葛亮的為人,所以以蜀漢為正而曹魏為僭。四庫總目所謂「為偏安爭正統」,於朱子而言未免失之狹隘。

然以理而論,壽之謬萬萬無辭;以勢而論,則鑿齒帝漢順而易,壽欲帝漢逆而難。蓋鑿齒時晉已南渡,其事有類乎蜀,為偏安者爭正統,此孚於當代之論者也。壽則身為晉武之臣,而晉武承魏之統,偽魏是偽晉矣。其能行於當代哉?

雖然以理而論,陳壽確實是錯得離譜,但這也是形勢使然。畢竟習鑿齒以蜀漢為正統易於為當世所接受,而陳壽若也想要這樣幹就不免窒礙難行了。這是因為習鑿齒是東晉人,其時空環境與蜀漢類似,同樣是為了替偏安的政權爭正統,較能取信於當代。而陳壽在晉武帝手下做官,而晉武帝的帝業又是受魏禪而來,以曹魏為僭偽則是間接地認為晉朝也非正統,這種說法怎能在當代通行呢?

陳壽以曹魏為正統,可在《三國志》的體例與內容中窺見。從體例來看最清楚的就是曹操、曹丕、曹叡等人的傳記稱為〈武帝紀〉、〈文帝紀〉、〈明帝紀〉,而劉備、孫權則稱為〈先主傳〉、〈吳主傳〉。帝王稱紀,陳壽以曹魏為正統是相當明顯的。其次就《蜀志》的編排而言,先〈劉二牧傳〉次〈先主傳〉,完全不合乎紀傳體例。打開中國任何一本斷代正史馬上會發現篇首一定是本朝皇帝的紀,斷沒有以前一個統治者為首的例子,像陳壽這樣先講劉焉劉璋次及先主的情形,正可見《三國志》斷不以蜀漢為正統。《吳志》亦有類似情形,孫堅、孫策依理而論是不可以擺在孫權之前的。就內容而言更可見陳壽明確地主張曹魏乃正統,這可見《蜀志》第十二〈杜周杜許孟來伊李譙郤傳〉。

《蜀志》第十二可以算是《蜀志》的〈儒林傳〉,在這些人的傳記裡呈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包括杜微、周羣、張裕、杜瓊、譙周均認為漢祚已亡而正朔在魏,這些論點還都是在劉備、諸葛亮掌權時說出來的。為什麼巴蜀的學者們普遍有天命在魏的想法呢?這要從整個巴蜀自漢朝以來的學風談起。四川是一個封閉且自給自足的盆地,在這種地理環境影響之下,巴蜀是全中國分裂意識最強的地方。這種分裂意識表現在學術上則成為一種特別重視地方特色的學風,因此中國最早的地方史著作乃揚雄的《蜀王本紀》,第一部完整的地方史專著就是常璩的《華陽國志》,這些都是四川人寫四川人的歷史。在這種學風影響之下,巴蜀士人普遍有自立偏安的想法,而中原一帶自有正朔,巴蜀無須被影響也無須參與。回到為什麼《蜀志》一開始是〈劉二牧傳〉這個問題,其實陳壽最重要的目的在引述董扶的一句話:「益州分野有天子氣」。這個天子氣乃是獨立建國的天子氣,是認為中原歸中原、巴蜀歸巴蜀,中原與巴蜀本是兩個不同的系統,東漢與曹魏所得的正統乃是中原的正統,而巴蜀的正統則由劉備掌握。《三國志》所呈現的正統正朔乃是中原的正統正朔,故陳壽以曹魏為《三國志》的正統依著自身的師承與巴蜀一帶的學風看來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

《四庫總目》說陳壽帝魏乃是受時勢所逼不得不然,恐怕未必合乎陳壽原義。或許有人會說《三國志》雖然在《魏志》稱紀,吳蜀稱傳,但〈文帝紀〉陳壽刪去獻帝禪讓時群臣的獻表,而在〈先主傳〉大書特書蜀漢群臣的上進表,在《蜀志》、《吳志》裡又屢屢出現曹操為漢賊、曹丕為篡逆的字句,可見陳壽是表面帝魏,實則以蜀漢為正統。從隋代李德林作陳壽「黨蜀抑魏」說以來,陳壽私淑蜀漢的心意確實人所共見,但我們必須要釐清一點,那就是以曹魏為正朔和是否喜好曹魏這個政權是兩碼子事,這就跟我承認一個中國卻討厭中共政權是同一個道理。雷家驥先生說得好:「正統不正統是政治意識的範疇,至於義不義則是價值判斷的問題。」陳壽一貫地主張曹魏擁有正統的地位,但在《三國志》的許多地方充斥著對曹氏父子與曹魏政權的批判,這二者之間是不矛盾的。同樣地我們以此檢視司馬光的〈名分論〉與〈正統論〉,就可以清楚地知道這兩篇文章間同樣沒有矛盾存在。

此猶宋太祖篡立近於魏,而北漢、南唐蹟近於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

這道理就如同宋太祖篡立之事與曹丕篡漢相近,而北漢、南唐的事蹟又與蜀漢相似,所以北宋諸儒皆有所顧忌而不以曹魏為偽。

這裡說的北宋諸儒以歐陽修〈正統論七首〉與司馬光〈正統論〉為主。不過四庫總目說「北宋諸儒皆有所避」未免說得太滿,事實上章望之的〈明統論〉就是針對歐陽修而發,認為曹魏稱不上正統。劉恕與司馬光的〈通鑑問疑〉裡也顯示劉恕並不贊同司馬光在《資治通鑑》裡以曹魏為正朔。像四庫總目這種通論性的文字在細節上難免有疏漏之處,這也提醒我們讀書應該仔細一些。

高宗以後,偏安江左,近於蜀,而中原魏地全入於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此皆當論其世,未可以一格繩也。

宋高宗以後偏安江左的情形與蜀漢類似,且過去曹魏佔領的中原地帶全處於金人的統治之下,因此南宋諸儒紛紛起而帝蜀。這些正統論都是依據特定的時空背景而發,如果用相同的標準來檢視,不免是此非彼,糾纏不休了。

我讀到最後一句「此皆當論其世,未可以一格繩也」時有個想法,那就是〈三國志提要〉其實是清人為自己開脫的論點。滿清入關時,長江以南尚有南明小朝廷,這時的正朔到底是永曆還是順治呢?被清朝統治的漢人理所當然不能承認南明的正統地位,但如果有一天跳脫時代的拘束,就可以明瞭這一切都是蝸牛角上之事。雖然我從一開始就不停地反駁〈三國志提要〉裡的論點,至此也不得不承認四庫總目確實有一個超越時代的視野。身處在廿一世紀的各位回頭看過去的正統論可能覺得非常無謂,但老實說正統論至今仍深深地影響著當代。為什麼這麼說呢?說穿了一個中國、兩個中國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正統論呀!各位如果對正統論有興趣,可以參考饒宗頤先生《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一書。

惟其誤沿《史記》周、秦本紀之例,不託始於魏文,而託始曹操,實不及《魏書•敘紀》之得體,是則誠可已不已耳。

不過陳壽誤以為《史記》〈周本紀〉後接〈秦本紀〉是正確的體例,因此《魏志》第一卷是曹操而非曹丕,實在不如魏收《魏書•敘紀》得體。曹操對於《三國志》的體例而言是可有可無的,實在不應放在《魏志》的最前面。

秦始皇之所以能統一天下,絕非秦王政一朝之功,而是靠秦國歷代先王的經營。司馬遷將秦國的歷史置諸本紀以現秦朝的根基與淵源,這是史家的大手筆,四庫總目批評〈秦本紀〉不合紀傳體例未免過苛。北魏道武帝前年序邈遠,《魏書》以〈敘紀〉為首記載其民族起源與茁壯的歷史確實是魏收的創意,然而北魏的過往可以簡略,但三國不談曹操算哪門子的三國?曹丕如果不是有個了不起的老爸,憑這小子就算給他一百年的時間他能篡漢為帝嗎?不過四庫總目會這麼批評《魏志》的體例當然有其道理,這原因等我們談到《晉書•陳壽傳》時再仔細分解好了。

宋元嘉中,裴松之受詔為注,所注雜引諸書,亦時下己意。綜其大致約有六端:一曰引諸家之論,以辨是非;一曰參諸書之說,以核譌異;一曰傳所有之事,詳其委曲;一曰傳所無之事,補其闕佚;一曰傳所有之人,詳其生平;一曰傳所無之人,附以同類。

宋文帝元嘉年間裴松之受詔注《三國志》,其注引用大量的資料,有時也頗有個人意見存錄其中。總的來看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大致有六個面向:第一是引諸家之論以辨是非,如〈吳主傳〉裡裴松之評斷東吳滅亡的原因在於孫晧殘暴,孫權廢太子固然於國家有損,卻非亡國之繇;第二是參諸書之說以核譌異,如〈武帝紀〉中關於官渡之戰曹軍「兵不滿萬」的記載,裴松之便以事理與〈鍾繇傳〉裡的記載反駁之;第三是傳所有之事詳其委曲,如〈周瑜傳〉裡關於赤壁之戰的記載仍不夠詳盡,故裴松之引用《江表傳》裡黃蓋的書信以及當日作戰的情景補充之;第四是傳所無之事補其闕佚,如〈荀彧傳〉對荀彧之死語焉不詳,裴松之則引《魏氏春秋》記載曹操遺空器一事補缺;第五是傳所有之人詳其生平,如魏晉玄學最重要的人物王弼在《三國志》裡只有〈鍾會傳〉中短短一句話而已,裴松之則以何劭的記載詳敘其生平;最後則是傳所無之人附以同類,如《魏志》第十一記載了邴原、管寧等隱逸,裴松之則附益焦先、扈累、寒貧等隱士於其後。

其中往往嗜奇愛博,頗傷蕪雜。如〈袁紹傳〉中之胡母班,本因為董卓使紹而見,乃注曰「班嘗見太山府君及河伯,事在搜神記,語多不載」,斯已贅矣。〈鍾繇傳〉中乃引陸氏《異林》一條,載繇與鬼婦狎昵事;〈蔣濟傳〉中引《列異傳》一條,載濟子死為泰山伍伯,迎孫阿為泰山令事;此類鑿空語怪,凡十餘處,悉與本事無關,而深於史法有礙,殊為瑕纇。

然而裴松之總是偏好一些奇異怪誕的記載,使得整部書看起來頗為蕪雜,如〈袁紹傳〉中胡母班本作為董卓派往袁紹處的使者,而裴注則記載「胡母班曾經見過泰山府君及河伯,此事記載在《搜神記》,於此不一一注錄」(見《搜神記》卷四,蠻有趣的故事,有點像唐傳奇裡的〈柳毅傳〉),真可謂畫蛇添足;〈鍾繇傳〉則引陸氏《異林》,記載鍾繇與女鬼做愛的故事(呵呵呵,很有趣的故事);〈蔣濟傳〉則引《列異傳》,記載蔣濟的兒子死後為泰山伍伯(等於閻王爺的小兵僕役),而以孫阿為冥府泰山令的故事(也很有趣)。裴注裡像這類怪力亂神之事共有十餘條,都與歷史事實無關,且有礙於嚴謹的歷史考據精神,實在是裴注的一大缺點。

志怪乃魏晉普遍的風氣,當時的人並不認為這些怪力亂神的故事是假的,因此記載這些靈異事件也成為當時歷史學者的工作之一。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參考《晉書•干寶傳》。有時候讀歷史讀得煩了看看這些故事也是蠻有趣的,四庫總目顯得太拘謹了。

又其初意似亦欲如應劭之注《漢書》,考究訓詁,引證故實。故於《魏志》〈武帝紀〉沮授字則注「沮音菹」,獷平字則引《續漢書》〈郡國志〉注「獷平縣名屬漁陽」,甬道字則引《漢書》「高祖二年與楚戰築甬道」,贅旒字則引《公羊傳》,先正字則引〈文侯之命〉,釋位字則引《左傳》,致屆字則引《詩》,綏爰字、率俾字、昬作字則皆引《書》,糾虔天刑字則引《國語》。至《蜀志》〈郤正傳〉釋誨一篇,句句引古事為注,至連數簡。又如〈彭羕傳〉之革不訓老,〈華佗傳〉之旉本似專,〈秦宓傳〉之棘革異文,〈少帝紀〉之叟更異字,亦閒有所辨證,其他傳文句則不盡然。然如《蜀志》〈廖立傳〉首忽注其姓曰補救切,《魏志》〈涼茂傳〉中忽引《博物記》注一繈字之類,亦閒有之。蓋欲為之而未竟,又惜所已成,不欲刪棄,故或詳或略,或有或無,亦頗為例不純。

裴松之最初可能是想師法應劭《漢書注》的體例,以引用古書材料進行訓詁為主,因此〈武帝紀〉裡在「沮授」後注「沮音菹」,「獷平」後引《續漢書》〈郡國志〉注「獷平是縣名,屬漁陽郡」,「甬道」引《漢書》「高祖二年,與楚軍作戰,構築甬道」,「贅旒」引《公羊傳》何休注「為下執持旂旒」,「先正」引《尚書•文侯之命》鄭玄注「先正謂公卿大夫」,「釋位」則引《左傳》服虔注「諸侯釋其私政以佐王室」,「致屆」則引《詩經》鄭箋「屆,極也」,「綏爰」、「率俾」、「昬作」皆引《尚書》來解釋,「糾虔天刑」則引《國語》韋昭注。〈郤正傳〉郤正〈釋譏〉一文,裴松之援引《尚書》、《淮南子》、《越絕書》等資料來解釋,篇幅有好幾頁之多。〈彭羕傳〉引揚雄《方言》郭璞注再加上自己的意思解釋「老革」一詞,〈華佗傳〉以字體的相似度判斷華佗應名旉。在〈秦宓傳〉中認為「革子成」當作「棘子成」,在〈三少帝紀〉裡認為「五更」應作「五叟」,都有所辨證,但其他傳記裡的文字則付之闕如。裴松之又突然在〈廖立傳〉篇首注其姓音「補救切」(四庫總目弄錯了,原注是「理救反」。補是重脣音,理是半舌音,二者不可弄混),〈涼茂傳〉忽引《博物記》對「襁」的記載,像這種突然出現的解釋偶爾在全書中出沒。這大概是因為裴松之原本想照應劭訓詁的方法注《三國志》,可是此一工作並未完成,如果要把那些訓詁考證的資料刪去又覺得可惜,因此保留在《三國志注》中,故某些地方有對字詞的訓詁解釋其他地方則無,在體例上顯得博雜不純。

《四庫總目》認為裴松之最初的想法與應劭相同,只是四庫總目的推測,因此大家看過就好了。確實裴注有些詳略不同為例不純的情形,但裴松之在前人的文章篇什中訓詁字義,也是幫助閱讀,未必不能說是裴松之特有的體例。

然網羅繁富,凡六朝舊籍今所不傳者,尚一一見其厓略。又多首尾完具,不似酈道元《水經注》、李善《文選注》皆翦裁割裂之文。故考證之家,取材不竭,轉相引據者,反多於陳壽本書焉。

但總得來說,裴注網羅繁富,現在六朝時期的書籍散逸不少,全靠裴松之的注我們才得以窺見這些亡逸書籍的大概情形。況且裴注引用篇章大多全文摘取,首尾完整,不像酈道元《水經注》與李善《文選注》斷章取義。因此後代學者往往可以在《三國志注》裡搜尋大量的史料,使後代引用裴松之注來研究歷史的比例反而高於陳壽的《三國志》本文哩!

酈道元《水經注》原創性比較強,其材料的引用乃空間詮釋的再創造,因此割裂原文以順己意是很正常之事。李善的《文選注》往往是用過去相同意象的文學創作來詮釋文本裡的情境,因此只需要摘取某些小段落就可以達到文學詮釋的目的。就史料的重要性而言《水經注》與《文選注》確實是不如《三國志注》,不過這也是題材使然。比對中國四大名注──裴松之《三國志注》、劉孝標《世說新語注》、酈道元《水經注》、李善《文選注》──的異同也是蠻有趣的。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其實還有很多問題,我們就留到《宋書•裴松之傳》時再討論吧!關於《三國志》的介紹,有興趣的可以參考商務印書館的《廿五史述要》以及杜維運先生《中國史學史》,都還算蠻清楚的。

經過太史慈、臧洪、關羽、田疇這一系列代表「義」的俊傑之士後,接著我們就來看三國時代以智謀權變聞名的人物。下回我們一起來閱讀〈魯肅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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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黨蜀不帝蜀」

要釐清陳壽究竟帝魏還是帝蜀,我們必須先明瞭「正統」是什麼;要知道什麼是正統,我們就必須檢視正統論的源頭,也就是魯隱公元年的《公羊傳》:「『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何休注:「統者,始也,揔繫之辭。天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繫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說文解字》:「統,紀也。紀,別絲也。」統的本義是抽絲時的絲頭,引申有開始的意思。正月是一年之始,自王侯庶人至天下萬物都得順從此一自然律;體現在政治上,可知《公羊傳》裡的大一統其實是指承受天命的政權有必要在王朝的開始階段實行異於前代的政教制度以展現天命由天而不由人的精神,這與後代一統天下的「一統」大不相同。

然而當漢人援引公羊學的理論作為政治上的依據時,大一統的思想迅速地泛政治化起來:唯有得到天命的政權才能改正朔易服色以實踐公羊學裡的大一統,且中國自古便相信上帝在一個時代裡只會予以一個政權天命。天命只能有一個,而代表人間界施行正統的政權也只能有一個。所以就算在分裂的時代中國人普遍認為天下只能有一個正統,故陳壽斷不可能同時將魏蜀吳都列為正統,而明尊曹魏暗帝蜀漢這種二本的行徑,也絕非嚴謹的史家做得出來的。那麼要如何解釋陳壽予以劉備、劉禪帝王的規格又稱他們的夫人為皇后呢?要理解這個問題,最方便的莫過於以我們所處的時代來解釋。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走台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中國的正朔毫無疑問的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我雖然生於台灣長於台灣,但也不能昧於事實而否定中共政權的正統性。但我熱愛台灣這塊土地,厭惡中共專制的政權,覺得活在民主開放的台灣遠比生活在中共的統治下來的舒服快樂。因此出於對台灣的喜愛,當我言及蔣經國、李登輝、陳水扁時,基於尊重我會稱他們為蔣故總統、李前總統和陳總統。總統是什麼意思?總統是國家元首的意思呀!我尊稱他們為總統和我承認一個中國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兩者間並不矛盾,否則如果有哪位大陸朋友順口說了一句李總統陳總統,難道意味著他否認一個中國嗎?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承認一個中國就和陳壽身為蜀漢人卻承認曹魏為正統一樣,我熱愛台灣故尊稱台灣的領袖為總統也和陳壽私淑蜀漢而給予劉備劉禪皇帝規格的待遇是同一個道理。因此陳壽是黨蜀而非帝蜀,是抑魏同時帝魏。如果根據《三國志》裡的稱謂與稱號就做出陳壽以蜀漢為正統的結論,對於最清楚的《魏志》作紀吳蜀作傳這條資料卻自發性地遺忘,這是拘泥於枝微末節而見樹不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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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卷五十四〈魯肅傳〉

魯肅字子敬,臨淮東城人也。生而失父,與祖母居。家富於財,性好施與。爾時天下已亂,肅不治家事,大散財貨,摽賣田地,以賑窮弊結士為務,甚得鄉邑歡心。

魯肅字子敬,臨淮郡東城縣人。出生時父親便過世了,而從小與他祖母一起居住。魯肅家境富庶,性好施予,是時天下大亂,魯肅非但不務家業,反而大散家財,把家裡的田產像垃圾一樣賤賣出去(「摽」,揮去,棄也。《公羊傳•莊公十三年》:「已盟,曹子摽劔而去之」,摽劍即棄劍),而將所得的錢財專門用來賑濟貧困與結交天下豪傑,鄉里之人對魯肅的義舉各個歡喜不盡(今天如果有人在大馬路上灑鈔票,我想全市的人也會對他歡喜不盡)。

周瑜為居巢長,將數百人故過候肅,并求資糧。肅家有兩囷米,各三千斛,肅乃指一囷與周瑜,瑜益知其奇也,遂相親結,定僑、札之分。袁術聞其名,就署東城長。肅見術無綱紀,不足與立事,乃攜老弱將輕俠少年百餘人,南到居巢就瑜。瑜之東渡,因與同行,留家曲阿。會祖母亡,還葬東城。

周瑜當時擔任居巢縣長,聽聞魯肅樂善好施,便率領數百人前往拜訪,並試著要求一些資助,藉此觀察魯肅的器量。當時魯肅家裡有兩個倉庫(「囷」為圓形的倉庫),每間各有三千斛米,魯肅隨手一指就把其中一間送給周瑜了。周瑜以此愈發清楚魯肅果然是非常之人,遂與魯肅親近結交,定下了如當年子產與季札一見如故般的友誼(吳公子季札出使鄭國初見鄭國執政子產,兩人卻像是舊相識一般。可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袁術聽聞魯肅的名聲,任命他為東城縣長。魯肅見袁術行事毫無綱紀,非可委質之人,於是帶領家族的老弱婦孺並率領鄉里的遊俠少年(就是小流氓)百餘人南至居巢投靠周瑜。周瑜東渡長江投奔孫策時,魯肅也與之同行,隨後便在曲阿住了下來。後來適逢祖母亡故,魯肅遂返回東城安葬祖母。

魯肅指囷相贈一事,有些大陸朋友認為這根本是周瑜率眾打劫。以事實而論,居巢縣長周瑜率領數百人浩浩蕩蕩到大富翁魯肅家請求一些金錢上的援助,看來確實很像不肖官員打秋風。不過我們真要明白英雄行事的高妙之處,就必須要用英雄的邏輯來理解英雄。周瑜、魯肅都是當時首屈一指的一流人物,二人相會,必然一見傾心相知相惜,彼此間血可流、頭可斷,三千斛米又算什麼呢?用世俗的眼光來瞧周瑜魯肅,真是把英雄看小了,也把自己的格局看小了。不過我想那些大陸朋友的原意應該是故意曲解〈魯肅傳〉的文意以反諷時下太多不看重史料為反對而反對的淺俗人士才對。

劉子揚與肅友善,遺肅書曰:「方今天下豪傑並起,吾子姿才,尤宜今日。急還迎老母,無事滯於東城。近鄭寶者,今在巢湖,擁衆萬餘,處地肥饒,廬江閒人多依就之,況吾徒乎?觀其形勢,又可博集,時不可失,足下速之。」肅答然其計。葬畢還曲阿,欲北行。會瑜已徙肅母到吳,肅具以狀語瑜。時孫策已薨,權尚住吳,瑜謂肅曰:「昔馬援答光武云『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今主人親賢貴士,納奇錄異,且吾聞先哲祕論,承運代劉氏者,必興于東南,推步事勢,當其歷數。終搆帝基,以協天符,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秋。吾方達此,足下不須以子揚之言介意也。」肅從其言。瑜因薦肅才宜佐時,當廣求其比,以成功業,不可令去也。

劉曄(子揚是劉曄的字)與魯肅交情不錯,寫了一封信給魯肅道:「方今天下豪傑並起,憑著足下的才幹,要在今日闖出一番事業實在太容易了。足下應該趕快將令堂從曲阿請回來,不要再窩在東城那種小地方了。近來鄭寶於土地肥沃的巢湖起事,擁眾萬餘人,廬江之士大多依附於他,更何況我們呢?觀鄭寶行事可謂佔據地利天時,又廣招賢士,足下應該隨我儘快投奔鄭寶,千萬不要錯失良機。」魯肅贊同劉曄的意見,因此等祖母的喪事辦完後,魯肅便回到曲阿打算把母親接往江北投奔鄭寶,沒想到周瑜已經把自己的母親請到孫氏的大本營吳郡去住了。魯肅把劉曄勸自己投奔鄭寶的建議告諸周瑜,是時孫策已死,而孫權尚在吳郡統事,周瑜便對魯肅道:「過去馬援曾經回答光武帝:『當今之世,不只是主君尋找能幹的臣子,臣子也在尋找能夠發揮自己才幹的主君。』現下我主孫權親賢貴士,納才舉能,更何況我曾聽聞先哲的讖緯(先哲祕論就是讖緯。讖緯大多是一種掛名古聖先賢所作記錄有關未來的預言書。東漢末年最有名的一句讖緯就是「代漢者當塗高也」)記載取代劉氏獲得天命者必興於東南之地。我仔細地研究過天下大勢,發現這部讖緯所說的就在眼下我們所處的時代。因此我主孫權必能克成帝業以應天之符驗,此時此地正是烈士攀龍附鳳展現其才幹的時候。我將輔佐孫氏以實踐此一天命,還望足下能與我一齊努力,不必在意劉子揚的話呀!」魯肅於是聽從周瑜的意見留在江東,而周瑜則向孫權推薦魯肅的才能足以參佐時宜,而眼下當務之急應該廣求像魯肅這樣的人才以成就大業,不可任由這般人才輕易地離開江東。

這一段文字很有問題。鄭寶在孫策還活著的時候就死了,而殺他的正是劉曄,沒想到〈魯肅傳〉裡劉曄居然在孫權當政時勸魯肅投靠鄭寶,讀起來真是陰風慘慘、讓人脊梁發涼。再者,孫吳群臣中就屬太史慈、張昭、周瑜最為義正,蠻難想像周瑜會說出「承運代劉氏者,必興于東南」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三國志》並不是沒有錯誤,有興趣的可以參考趙異《二十二史劄記》〈三國志誤處〉一文。不過換個角度思考,我倒覺得這段文字隱隱約約透露一絲訊息:那就是魯肅差一點就會到曹操手下做事了。如果時間點沒有錯的話,這時候的劉曄正在曹操手下辦事,劉曄寫信招攬魯肅,絕不可能是為鄭寶而更可能的是為曹操。歷史沒有如果,但每一件歷史事件的重要性若不先設想「如果沒有」就無從體會了,所以這邊就來「如果」一下:如果周瑜沒留住魯肅,那魯肅就會到曹操手下做事,孫劉同盟也不會成立,那麼赤壁之戰即使不開打,天下事大概也底定了。歷史的如果論其實是蠻好玩也不可或缺的。

權即見肅,與語甚悅之。衆賓罷退,肅亦辭出,乃獨引肅還,合榻對飲。因密議曰:「今漢室傾危,四方雲擾,孤承父兄餘業,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顧,何以佐之?」肅對曰:「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權曰:「今盡力一方,冀以輔漢耳,此言非所及也。」張昭非肅謙下不足,頗訾毀之,云肅年少麤疎,未可用。權不以介意,益貴重之,賜肅母衣服幃帳,居處雜物,富擬其舊。

孫權於是大開宴席會見魯肅,一談之下果然是相見恨晚。等到筵席終了賓客告退時孫權獨獨把魯肅留了下來,與魯肅合榻對飲(榻就是床。上古的床不是拿來睡的,基本上只有死人和病得快死的人才可以睡床。「疒」這個部首在甲骨文裡就是牀。坐榻形狀與床類似而較低,只給一個人坐,稱為「獨坐」,比如陳蕃在作豫章太守時就只為徐孺子準備一張榻,徐孺子一走,陳蕃就把榻掛起來表示除了徐孺子外不再接見任何賓客,因此王勃〈滕王閣序〉有一句「徐孺下陳蕃之榻」說的就是這件事。將兩張坐榻合在一起供二人傾心對談則稱為「連坐」,就是現在孫權與魯肅的情景)。孫權與魯肅密議道:「現下漢室傾危,四方擾攘不安,我繼承父兄之業,屢屢企盼能有一天達成齊桓、晉文尊王攘夷的霸業。承蒙枉顧,不知閤下有何見教?」魯肅回答道:「當初漢高祖誠心地想要尊事義帝但終究無法如願的原因就在於項羽從中作梗之故。現下的曹操,就如同過去的項羽一般,將軍(當時孫權任討虜將軍)您又怎能達成齊桓晉文的霸業呢?我魯肅私自認為:漢室誠不可復興,曹操也非倉促之間就可消滅,而對將軍您最有利的莫過於保守江東(當時並無三分之勢,何來鼎足?《資治通鑑》引此段作「保守江東」,就比陳壽原文合情合理多了),以待天下之變。此一方針看來似乎太過消極而不思進取,不過這也是因為眼下江東的基礎尚不夠穩固之故,將軍您也用不著不高興(在這裡可以想像孫權聽到這裡一定有點小不愉快)。為什麼無須不滿呢?因為現在北方正值多事之秋,趁著北方大局尚未底定之前往西剿滅黃祖,進而侵略劉表,把長江所能到達的領土全部據為己有,然後稱王稱帝以圖謀天下,這才是漢高祖一統天下的大略呀!」孫權道:「現下我僅只是想好好地盡地方長官的義務來輔佐漢室罷了,閤下所言恐怕非我所能及呀!」張昭格外討厭魯肅這種鋒芒畢露謙下不足的傢伙,鄭重地詆毀魯肅(帥!),認為魯肅年紀輕輕而疏於大義,不可任用,但孫權渾不以為意,反而愈發敬重魯肅,賞賜魯肅母親衣服幃帳與住處家具,使魯肅的家財足以比擬在東城縣時的盛狀。

這就是三國時代有名的榻上對,不過比起隆中對而言還是差遠了。為什麼差遠了呢?因為魯肅所謂「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對當時的東吳而言並非難以企及之事,但「跨有荊益」對寄人籬下的劉備而言就近乎白日夢似的幻想。由此適可見諸葛亮算計之精氣象之大呀!《資治通鑑》選錄此段,最末作「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此王業也」將「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刪去,胡三省於其下注「江東君臣上下,本謀不過此耳」。司馬光刪得好,胡三省注得好,孫權說穿了就只是個自保之賊而已。

劉表死。肅進說曰:「夫荊楚與國鄰接,水流順北,外帶江漢,內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萬里,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表新亡,二子素不輯睦,軍中諸將,各有彼此。加劉備天下梟雄,與操有隙,寄寓於表,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備與彼協心,上下齊同,則宜撫安,與結盟好;如有離違,宜別圖之,以濟大事。肅請得奉命弔表二子,并慰勞其軍中用事者,及說備使撫表衆,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為操所先。」權即遣肅行。到夏口,聞曹公已向荊州,晨夜兼道。比至南郡,而表子琮已降曹公,備惶遽奔走,欲南渡江。肅徑迎之,到當陽長阪,與備會,宣騰權旨,及陳江東強固,勸備與權併力。備甚歡悅。時諸葛亮與備相隨,肅謂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備遂到夏口,遣亮使權,肅亦反命。

劉表死後,魯肅進言道:「荊楚與我國鄰接,既可沿著漢水一路進攻中原心腹之地,且其地外帶長江漢水之險、內懷桐柏大別之阻,可謂固若金湯。再者荊州沃野萬里,百姓富庶,若據為己有,必於成就帝王之業大有裨益。眼下劉表剛死,二子素來不睦,而軍中諸將或依附劉琦或依附劉琮未能齊心同力。此外劉備乃天下梟雄(梟乃勇健之義)且與曹操有很深的過節,在寄人籬下的那段日子裡劉表忌憚劉備的才幹不予以重用。今若劉備能與荊州的舊勢力協心齊力,則我方宜與之交好結盟;若荊州上下離心離德,那我方應該因時制宜別有所圖,以成就大事。我魯肅請求將軍您准許我奉命前往荊州給劉表二子弔喪,藉機慰問拉攏荊州軍之掌權者,並說服劉備使其安撫劉表部眾,再與我方齊心共力對抗曹操。劉備必定欣喜不已而不會回絕這項提議。若一切順利,則天下可指麾而定呀!如果不趕緊穩住荊州的勢力,恐怕會被曹操搶先一步。」孫權旋即派遣魯肅出使荊州。

魯肅到了夏口,聽聞曹操已經兵發荊州,便日夜趕路。沒想到才到了南郡,劉表次子劉琮已經向曹操投降,而劉備倉皇奔走,意欲南渡長江。魯肅決定捨棄劉琮直接與劉備見面,在當陽縣的長阪與劉備相會,便陳述孫權有心合作之意,又指出江東兵強馬壯,勸劉備與孫權併力抗曹。劉備聽了魯肅的話非常高興,當時諸葛亮正巧跟隨劉備,魯肅便對諸葛亮道:「我是你兄長諸葛子瑜的朋友。」當下便與諸葛亮結交。劉備於是前往夏口,派遣諸葛亮出使孫權,而魯肅亦隨著諸葛亮返回江東覆命。

赤壁之戰前孫劉同盟的倡議者〈諸葛亮傳〉與〈魯肅傳〉各自以為是傳主,裴松之評道:「臣松之案:劉備與權併力,共拒中國,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則亮已亟聞肅言矣。而《蜀書•亮傳》曰:『亮以連橫之略說權,權乃大喜。』如似此計始出於亮。若二國史官,各記所聞,競欲稱揚本國容美,各取其功。今此二書,同出一人,而舛互若此,非載述之體也。」《三國志》不少前後矛盾之處確實為閱讀造成一定的困擾,不過換個角度想,每一篇傳記都有明確的主體性、每位傳主都是傳記裡獨一無二的主角,這正是《三國志》精采之處。這學期修閻鴻中老師的史學史,有位同學問老師怎樣才是閱讀《三國志》最好的態度。閻老師答得很妙:「你要用讀《世說新語》的心情來讀《三國志》。」《三國志》與《世說新語》都是在一片月旦人物的風氣下完成的著作,《世說新語》在浮光掠影間呈現一位位高妙之士剎那間的永恆,而《三國志》則傾盡全力把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次全打在同一個人物身上。陳壽就像是偏私的編劇,總是給予主角更多的臺詞更多的亮點,雖然第一幕戲可能與第三幕對不上,但就是這種近乎獨白式的演出更能突顯出傳記人物的氣質與精神。裴松之對陳壽的批評就史學方法而言有其必要性,但這種缺點並不會減損我們閱讀《三國志》時所得到的樂趣。

會權得曹公欲東之問,與諸將議,皆勸權迎之,而肅獨不言。權起更衣,肅追於宇下,權知其意,執肅手曰:「卿欲何言?」肅對曰:「向察衆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如將軍,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願早定大計,莫用衆人之議也。」權歎息曰:「此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此天以卿賜我也。」

這時孫權恰好得到曹操送來意圖東侵的問候,便與諸將商議,諸將皆勸孫權投靠曹操,而魯肅獨獨不發一言。孫權起身更衣,魯肅則直追至屋簷(「宇」乃屋簷,《說文解字》:「宇,屋邊也。」)之下。孫權明瞭魯肅私下有話,便握著魯肅的手問道:「先生想說什麼呢?」魯肅回答道:「適才我檢視眾人的論點,皆必將擔誤將軍大事。像這等見識淺薄之人實在不足以與之共圖大事。今日我魯肅可以投降曹操,將軍您卻不行。為什麼這麼說呢?我若投降曹操,曹操必定會把我送回老家,依著鄉里選舉的辦法,撈個最低階的小幕僚(下曹從事就是從事中品秩最低者,可參《通鑑》胡注)做做不成問題。到時候乘著牛車(《通鑑》胡注:「《晉志》曰:『犢車,牛車也。古之貴者不乘牛車。漢武帝推恩之末,諸侯寡弱,貧者至乘牛車。其後稍貴之。自靈、獻以來,天子至士,遂為常乘。』),以小吏卒伍作為僕從,交遊士林,憑著年資也能幹到刺史、郡守一級的高官。將軍您若投降曹操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出路嗎?願將軍早定大計,切莫不可聽信眾人之言呀!」孫權嘆息道:「這些人的論點確實讓我失望透頂。今先生議論恢弘,於我心有戚戚焉,這正是老天爺特地將先生賜予於我呀!」

以私心動私心,魯肅真不愧是三國時代第一流的造反派。張昭他們真的只是因為投降曹操自己就可以過好日子才勸孫權不抵抗嗎?那可不一定呢!但孫權絕對是一個寧為雞首勿為牛後又自私到了極點的傢伙。對於該不該投降這個問題,魯肅完全不談道義只談利益,真是把孫權摸透了。

時周瑜受使至鄱陽,肅勸追召瑜還。遂任瑜以行事,以肅為贊軍校尉,助畫方略。曹公破走,肅即先還,權大請諸將迎肅。肅將入閤拜,權起禮之,因謂曰:「子敬,孤持鞍下馬相迎,足以顯卿未?」肅趨進曰:「未也。」衆人聞之,無不愕然。就坐,徐舉鞭言曰:「願至尊威德加乎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更以安車輭輪徵肅,始當顯耳。」權撫掌歡笑。

是時周瑜奉命出使鄱陽,魯肅勸孫權趕緊把周瑜追召回來。於是孫權遂任命周瑜領軍抗曹,而以魯肅為贊軍校尉參佐軍事謀劃策略。曹操敗走後,魯肅率先返回柴桑報捷,孫權則設下大宴延請江東諸將迎接魯肅。魯肅正要從偏門進屋參見孫權時(「閤」是正門旁的小門。《說文解字》:「閤,門旁戶也。」《漢書•公孫弘傳》:「於是起賓館,開東閣以延賢人。」顏師古注:「閤者,小門也,東向開之,避當庭門而引賓客,以別於掾史官署也。」因此後人稱延登輔臣為入閤。「閤」與「閣」其實是不同的字,《說文解字》:「閣,所以止扉者。」現在寫成內閣、閣揆,其實是將錯就錯的結果。不過如果各位有玩光榮出的太閤立志傳,就會發現反而日本人用的是正字),孫權居然離座向魯肅行禮,並問魯肅道:「子敬,我扶著馬鞍下馬來迎接你,你有沒有感到格外光榮呢?」魯肅趨前道:「還沒有。」眾人聽聞魯肅居然如此不識趣,無不愕然。等到大家坐定後,魯肅慢慢地舉起馬鞭說道:「願明公(「至尊」是皇帝的稱呼,此時魯肅絕不會稱孫權為至尊。《三國志•吳書》裡有很多涉後而改的紕漏,大概是因為陳壽照抄韋昭他們的《吳書》的緣故吧!有興趣的可以參考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孫權稱至尊〉一文)威德加乎四海,吞併天下,克成帝業。到那時再用安車蒲輪(古代的車是用站的,安車則是可以坐的車。蒲輪是用蒲草把輪子包裹起來,類似今天汽車的避震器。漢代天子欲徵引年長有德與隱逸之士時,往往使用「安車蒲輪,束帛加璧」這樣的禮數)來迎接我魯肅,到那時我才會感到光榮呀!」孫權聽了拍掌歡笑,甚是高興。

魯肅真是會拍馬屁!如果要我選三國時代最會說話的兩個人,我就會挑鄧芝與魯肅。鄧芝可敬又可親,魯肅則可愛又可懼,真是精采!《三國演義》把魯肅刻劃成一個口才駑鈍的老實人,對魯肅而言真是太委屈了。不過就藝術的趣味而言,《三國演義》塑造魯肅的形象確實是非常精采。記得有一回在電視上看到天津青年京劇團演出的《草船借箭》,我就覺得整齣戲最關鍵的人物不是孔明而是魯肅;央視拍的《三國演義》我也特別喜歡裡頭的魯肅。相聲裡捧角比逗角還難,真的要把魯肅寫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各位如果有意寫寫通俗小說的話,其實可以試著加入像魯肅這種人物。有時候情節不知如何進展時,像魯肅這種跟每件事情都有關聯但偏偏個性單純無法進入狀況總是壞事的角色就成為推動劇情最好的元素了。

後備詣京見權,求都督荊州,惟肅勸權借之,共拒曹公。曹操聞權以土地業備,方作書,落筆於地。

後來劉備到京口與孫權會面,請求孫權讓自己全權處理荊州大小事物,此時唯有魯肅勸孫權將荊州借予劉備共同抵禦曹操。曹操聽聞孫權將土地贈與劉備這件事時正在寫字,心情大受激盪居然落筆於地。

真正了解孫劉同盟重要性的,大概只有諸葛亮、魯肅、曹操寥寥數人而已。

周瑜病困,上疏曰:「當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憂,願至尊先慮未然,然後康樂。今既與曹操為敵,劉備近在公安,邊境密邇,百姓未附,宜得良將以鎮撫之。魯肅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隕踣之日,所懷盡矣。」即拜肅奮武校尉,代瑜領兵。瑜士衆四千餘人,奉邑四縣,皆屬焉。令程普領南郡太守。肅初住江陵,後下屯陸口,威恩大行,衆增萬餘人,拜漢昌太守、偏將軍。十九年,從權破皖城,轉橫江將軍。

周瑜染病臨終前,上書道:「當今天下大勢必將有變,這正是我周瑜內心日夜擔憂不已之故,願明公細加思慮防範未然,方能先憂後樂。今既與曹操為敵,而劉備又屯軍公安,與我方疆埸交錯近在咫尺,而荊州百姓非誠心歸附於我,因此必須以良將鎮守安撫之。魯肅智略足堪其任,但望明公以魯肅接替我的位子,如此一來就算我周瑜短命死矣,也沒有任何遺憾之處了。」孫權旋即任命魯肅為奮武校尉,代替周瑜領軍。周瑜轄下四千餘人以及奉邑下雋、漢昌、劉陽、州陵四縣都轉交魯肅統領,而南郡太守則由程普接任。魯肅一開始駐紮江陵,後屯軍陸口,賞罰必信恩威大行,不一會兒部眾便增加到萬餘人,孫權便任命魯肅為漢昌太守領偏將軍(三國時代官與職往往是分開的,前面一個官名有時候是虛銜,後一個則往往是實職。漢昌郡是建安十五年孫權由長沙郡分出來的,其實就是下雋、漢昌、劉陽、州陵這四縣奉邑。這些地方原本就由魯肅管轄,因此加封魯肅為漢昌太守並沒有實質上的意義,僅只有宣示與褒獎的功用而已。魯肅真正的職權在偏將軍這個職務上)。建安十九年,魯肅隨孫權攻破皖城,進封為橫江將軍。

奉邑是東吳特有的制度,類似於秦漢的封爵。常有人質疑荀彧等提出的奉迎天子策略一點實質上的幫助也沒有,反而使曹操在世時綁手綁腳,死後又不得令名。歷史上很多事件的影響並不在物質而在心理,而精神領域又很難用文字說明並教人理解,因此唯物的進化史觀與地理決定論往往比較吸引人而初學者總是視思想史為畏途,奉迎天子的高明處也就不易體會了。但單純就物質而言奉迎天子還是有其貢獻,那就是東漢末年唯有曹操可以合乎法理地給功臣封侯。其他人若也想這麼搞,若非僭越則要別立名目,奉邑正是孫氏在缺乏大義名份下為了褒獎功臣所獨創的封爵制度。孫權稱帝後奉邑便逐漸消失,可見此一制度的過渡性甚為明顯。另一方面而言,孫氏的崛起與江東士族豪族的支持密不可分,而其軍事力量的組成各將領的私兵部曲佔了很大的比例,孫氏對將領們的私人武力也不似曹、劉處處節制而顯得放任開明。要養活大批軍隊靠著自身家族的財貨難以久持,因此對於才幹卓越且值得信賴的將領給予他們一個至數個縣的全權處置權作為養兵之費就成為孫氏折衷地方力量與培植親信武力的良方。奉邑不似封爵有繼承權且應時而置,其因便在於此。有興趣的可以參考高敏先生〈東吳奉邑制考略〉一文,收在他的《魏晉南北朝史發微》一書中。

先是,益州牧劉璋綱維頹弛,周瑜、甘寧並勸權取蜀,權以咨備,備內欲自規,乃偽報曰:「備與璋託為宗室,冀憑英靈,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備獨竦懼,非所敢聞,願加寬貸。若不獲請,備當放髮歸於山林。」後備西圖璋,留關羽守,權曰:「猾虜乃敢挾詐!」及羽與肅鄰界,數生狐疑,疆埸紛錯,肅常以歡好撫之。備既定益州,權求長沙、零、桂,備不承旨,權遣呂蒙率衆進取。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與羽相拒。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曰:「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既無奉還之意,但求三郡,又不從命。」語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備遂割湘水為界,於是罷軍。

最初益州牧劉璋綱紀不振法令衰弛,周瑜與甘寧都勸孫權取蜀,孫權以此諮詢劉備的意見,但劉備因為自己久欲染指益州,便假意回報孫權道:「我劉備與劉璋俱為漢朝宗室,希望憑藉祖先明靈彼此依護以輔佐漢室。今劉璋得罪足下左右之人(得罪左右是一種客氣的說法。不說得罪孫權而說得罪孫權左右之人,與不敢直稱皇上而稱陛下是同樣的道理)使足下意欲興兵問罪一事,我劉備聽了私下悚然而懼,幾欲掩耳不聞,還望足下寬恕劉璋所犯下的錯誤。若足下不聽我的請求執意攻打劉璋,那我劉備則於宗室間的信義有虧當披髮入山永不過問天下之事了。」孫權因此放棄侵略四川。後來劉備反而西征劉璋而留關羽留守荊州,孫權大怒罵道:「這狡獪的老賊居然敢騙我!」關羽鎮守荊州因為與魯肅的軍隊鄰近,雙方屢生狐疑,彼此矛盾的情形愈發嚴重,而邊界犬牙交錯,為了邊境土地的歸屬兩方各執所見常鬧得不愉快,而到頭來魯肅每每對關羽讓步以保全兩家的情誼。

劉備平定益州後,孫權要劉備交還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劉備不理他。孫權於是派遣呂蒙率眾直接去接收三郡,而劉備在得知孫權進軍的消息後便從巴蜀返回公安,並派遣關羽出兵爭奪三郡的統治權。是時魯肅屯軍益陽與關羽對峙,魯肅邀請關羽一同談判,雙方兵馬各駐紮在會場百步之外,將領一級的高級武官俱單刀赴會。會議上魯肅責問關羽道:「過去我方好心地將土地借予你們,是因為貴軍兵敗遠來無立錐之地的緣故。眼下既然貴方已佔領益州,就該把土地歸還我家。豈知不但寸土未還,就連我方退一步只要求長沙、零陵、桂陽三郡你們也不肯從命,……」話還沒說完,坐中有一人插嘴道:「土地向來便是有德者居之,哪有專屬一家的道理?」魯肅聽罷大聲喝斥聲色俱厲,關羽拿刀起身道:「這是國家大事,這小子懂什麼!」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便乖乖地離開會場。後來劉備應許孫權,以湘水為界,湘水以東的長沙、江夏、桂陽盡數割與孫吳,而湘水以西的南郡、零陵、武陵則屬劉備,兩家於是罷軍。

荊州孫吳其實是沒有法理上的統治權,所謂「借荊州」一事,就實質方面看來魯肅接替周瑜後便由江陵撤退到陸口,可見實際上真正從孫吳轉交到劉備的土地大概只有南郡而已。但無可否認赤壁之戰的主力確實是孫吳,後來把屯軍南郡的曹仁打跑時雖然劉備並非沒幫上忙但出力較多損失較大的也是孫家部隊,而劉備趁此良機一舉吞併荊南四郡,對江東上下而言實在很難教人心平氣和,但無論如何荊州確實不屬於孫吳。孫權接二連三採用偷襲手段未免失之光明正大,魯肅夾在其中真是難做人。對於荊州問題有興趣的可以參考趙翼《二十二史劄記》〈借荊州之非〉一文,非常有啟發性。

單刀會上插嘴的那位老兄因為義正詞嚴甚得後人欣賞,所以戲曲小說就給他安了一個名字叫周倉,專門給關公扛大刀。三國時代有兩位現在非常有名但歷史上雖有其事卻無名無姓的傢伙,分別是貂蟬與周倉,看這兩位故事的形成過程也是蠻有趣的。貂蟬在《三國志平話》是呂布失散多年的妻氏,《三國演義》裡則變成王允的義女,「關公月下斬貂蟬」一戲又被關公的大刀斬掉了;周倉則從無名無姓到了《三國演義》裡連籍貫也跑出來了,後來在民間的傳說裡關於周倉的小故事幾有直追關公的態勢,反而是有名有姓的關平面目模糊。歷史上有明確記載的人物能發揮的地方有限,反倒是這種虛構人物有較高的可塑性,故事就這樣越編越多了,這也是挺好玩的。就嚴謹的歷史討論而言固然不宜提及貂蟬周倉,不過我倒傾向隨性一點,既然他們在歷史裡也非全無記載,那麼也無須汲汲於否定他們的存在。董卓呂布間沒有貂蟬的話故事就不有趣了,關公就是要騎赤兔馬就是要找周倉幫他扛大刀才神氣,讀歷史好玩就好了。

肅年四十六,建安二十二年卒。權為舉哀,又臨其葬。諸葛亮亦為發哀。權稱尊號,臨壇,顧謂公卿曰:「昔魯子敬嘗道此,可謂明於事勢矣。」

建安二十二年魯肅過世,卒年四十六歲。孫權為魯肅籌辦喪事,魯肅下葬時又親臨其穴。諸葛亮亦素服發哀表示對魯肅之死的哀慟之情。孫權稱帝時,在登壇前回過頭來對諸位公卿大夫道:「過去魯子敬曾預言會有稱帝的一天,真可謂見識超卓呀!」

肅遺腹子淑既壯,濡須督張承謂終當到至。永安中,為昭武將軍、都亭侯、武昌督。建衡中,假節,遷夏口督。所在嚴整,有方幹。鳳皇三年卒。子睦襲爵,領兵馬。

魯肅遺腹子魯淑年長後,濡須督張承便認為魯淑總有一天必會飛黃騰達(「到至」即至到,乃魏晉時語,即飛黃騰達之意。可參吳金華《三國志校詁》)。孫休永安年間擔任昭武將軍都亭侯領武昌督的大官。孫晧建衡年間假節,轉任夏口督。治軍嚴整,甚有才幹,鳳凰三年卒。其子魯睦繼承爵位並統領兵馬。

孫權與陸遜論周瑜、魯肅及蒙曰:「公瑾雄烈,膽略兼人,遂破孟德,開拓荊州,邈焉難繼,君今繼之。公瑾昔要子敬來東,致達於孤,孤與宴語,便及大略帝王之業,此一快也。後孟德因獲劉琮之勢,張言方率數十萬衆水步俱下。孤普請諸將,咨問所宜,無適先對,至子布、文表,俱言宜遣使脩檄迎之,子敬即駮言不可,勸孤急呼公瑾,付任以衆,逆而擊之,此二快也。且其決計策,意出張、蘇遠矣;後雖勸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不足以損其二長也。周公不求備於一人,故孤忘其短而貴其長,常以比方鄧禹也。又子明少時,孤謂不辭劇易,果敢有膽而已;及身長大,學問開益,籌略奇至,可以次於公瑾,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圖取關羽,勝於子敬。子敬答孤書云:『帝王之起,皆有驅除,羽不足忌。』此子敬內不能辨,外為大言耳,孤亦恕之,不苟責也。然其作軍,屯營不失,令行禁止,部界無廢負,路無拾遺,其法亦美也。」

孫權曾與陸遜談論周瑜、魯肅與呂蒙三人道:「公瑾雄壯勇烈膽略倍人,其破走曹孟德開拓荊州的功業教後人難以企及,不過先生您可與之媲美。過去公瑾邀請子敬前往江東並向我推薦子敬的才幹,我在宴席上與之對語,子敬當下便陳述帝王之業,此一大快事。後來曹孟德憑藉劉琮投降一舉囊括荊州的氣勢號稱率領數十萬大眾水陸俱下侵略江東,我遍詢諸將尋求對策,沒有一人敢先站出來提出轉危為安的主張(「適」音的四聲,為主之義。《論語•里仁》:「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為比。」朱子注:「適,專主也。」《漢書•李廣利傳》:「莫適先擊。」顏師古注:「適,主也。無有主意先擊者也。」「無適先對」即為沒有一人先提出意見之義),至於張子布、秦文表都認為應該派遣使者修書投降,而子敬當即反駁以為不可,勸我趕緊找來公瑾並任命他統領部隊予以曹軍迎頭痛擊,此又為一大快事。而子敬制定計策,遠比蘇秦、張儀高明太多了,後來雖勸我借地予劉玄德是子敬一大短處,但並不足以減損其餘兩件長處呀!周公不求備於一人(見《論語•微子》),因此我忘其短而貴其長,每每將子敬比擬光武帝的功臣鄧禹(《通鑑》胡注:「鄧禹建策以開光武中興之業,而其後不能定赤眉,故以肅比之。」)。子明(呂蒙)年少時我僅只認為他是個不畏艱難果敢有膽的傢伙罷了,等到他年歲漸長學問增益之後,籌畫方略屢出奇計,可以說僅次於公瑾而已,只有言談議論與神情氣度尚有不及罷了。子明圖謀關羽,這是他較子敬優秀之處。子敬曾回信與我道:『大凡帝王之興,必有一些表面看來不利實際上卻大有幫助的事物(「驅除」指驅除禍患。《史記•秦楚之際月表》:「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指秦朝禁止百姓挾帶兵器等種種禁令對於後來抗秦起義者適足以成為一種一呼百應的助力。魯肅所言意謂關羽對江東看來是個威脅,但以全局來看安撫關羽對於聯蜀抗曹的事業不可或缺。孫權顯然沒搞懂魯肅的意思),因此我們無須忌憚關羽。』這是子敬對關羽沒輒故意說的大話,我也原諒他而不忍苛責(「苟責」當作苛責,見《校詁》)。但子敬率軍安屯紮營整齊有法,法令確實執行,軍中無廢職之罪且營內路不拾遺。子敬帶軍也算頗有一套呀!」

孫權真是小鼻子小眼睛,嘴巴說「忘其短而貴其長」,其實一點兒也沒忘,老是在批評魯肅不該借地又對付不了關羽,這種外寬內忌的樣子看了真教人難過。陳壽在〈張昭傳〉末批評孫權器量不及乃兄,批評得真好。

評曰:曹公乘漢相之資,挾天子而埽羣桀,新盪荊城,仗威東夏,于時議者莫不疑貳。周瑜、魯肅建獨斷之明,出衆人之表,實奇才也。孫權之論,優劣允當,故載錄焉。

周瑜、魯肅、呂蒙分別代表士族、豪強與庶人三種階級,將此三人合傳,最末又附上孫權的評語,正可見陳壽清楚地把捉到孫吳之所以能以一隅之地立國屢抗耀武之師終成鼎足之形最重要的原因──明於用人!蜀漢之義正,曹魏之勢強,孫權論道義武功不如乃父,論雄才氣度不如乃兄,但終能稱王稱帝成就大業,靠得是孫權對於有才之士不問出身俱委以方任而用之不疑之故。孫權對周瑜不無猜忌之心,對魯肅則多有不滿之情,而呂蒙出身又不甚佳,但孫權一以重任委之,但垂拱而已。孫權真可謂明於帝王之道、出於曹劉遠矣。

今天談到這裡,下回我們來讀〈劉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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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飄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梅林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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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巾小賊
發表於: May 18 2005, 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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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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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盈姐,整合新增後,為什麼不搬回重要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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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友Leaf:「黃巾賊本來都和你我一樣是小市民一個,對一個小賊來說,當黃巾賊可能是餓死之外的惟一選擇......」
魯迅:「人民處於官兵與強盜之間,不論被裹從或自願參加,都是拿兩面旗;賊來了從賊,官來了從官。」
板友呂遜:「不論是出於孝心還是貪心,偷就是不對,偷就是賊。」
孔子:「老而不死,是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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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盈
發表於: May 18 2005,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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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教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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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應劉兄要求,他說覺得把文章列為精華有壓力嘛。 sleep.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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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飄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梅林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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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攸
發表於: May 18 2005,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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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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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白話文三國志,終於看得明白了。
QUOTE
周瑜、魯肅、呂蒙分別代表士族、豪強與庶人三種階級,將此三人合傳,最末又附上孫權的評語,正可見陳壽清楚地把捉到孫吳之所以能以一隅之地立國屢抗耀武之師終成鼎足之形最重要的原因──明於用人!蜀漢之義正,曹魏之勢強,孫權論道義武功不如乃父,論雄才氣度不如乃兄,但終能稱王稱帝成就大業,靠得是孫權對於有才之士不問出身俱委以方任而用之不疑之故。孫權對周瑜不無猜忌之心,對魯肅則多有不滿之情,而呂蒙出身又不甚佳,但孫權一以重任委之,但垂拱而已。孫權真可謂明於帝王之道、出於曹劉遠矣。

孫權是一位懂得用人的好君主(但晚年卻……)魯肅、周瑜、呂蒙、陸遜……等等,全都是十分厲害的人物,孫權重用他們,不出奇。但對部下十分信任,也是好的。
不過,陳壽如何可以清楚地把捉到孫吳之所呢?按道理,他應該不會知得多。更何況他是三國後期至晉朝的人,不知他如何搜集資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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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KS AN無擔面對我!腦收成路!多廁俾我講中吾敢出去!我已經臝左!!!!!

HKS an no take noodle face me! brain receive achieve road! many toilets give me say middle I dare to go out! I've already naked!

HKS AN unsecured face me! Brain harvest road! Multiple closets serve my lecture I'm out of here! I've left nak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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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暪
發表於: May 19 2005, 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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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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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盈好像在只聚今迷堣韘b這裡活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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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
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
湮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
歲月啊!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興亡誰人定啊!盛衰豈無憑啊!
一頁風雲散啊...變幻了時空
聚散皆是緣啊!離合總關情啊!
擔當生前事啊...何計身後評?

長江有意化作淚,長江有情起歌聲
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
人間一股英雄氣...
在馳騁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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