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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載完畢]淫賊
Superdog
發表於: Mar 25 2006, 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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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品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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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群組: 一般
註冊日期: 4-01-2005

活躍:3
聲望:40


竟然是朱近墨呀......太監三年之後又出宮了。(關於此人,請參考網絡小說推薦)

此番新作,繼承其一貫風格,似乎又更加黑暗了一些。

江湖結構系列地三部---

淫贼(上)

(一)

  阿城汗流浹背地望著車水馬龍的街市,從頭到腳每滴汗水都笑開了花。他把砍的八捆干柴、獵的五張狐皮與娘子親縫的三塊刺繡在集市上賣了六貫零七百九十文銅錢,花去了整整四貫在甜水嫂那買了自己眼中最漂亮的一根發釵,又用了兩百文買了大包熟食並打了半壺米酒,順便散了幾袋糖果給北城苦井巷的一群小蘿卜頭。他喜氣洋洋地看著這群小鬼爭食不均、打打鬧鬧地跑遠,也伸袖擦了擦黝黑的額頭、心滿意足地踏在回家的鄉間小路。

  他蹦蹦跳跳越過小橋、趟過小溪,對著夕陽不時走調高歌,直把樹上小鳥駭得以為怪獸入林、鴉雀無聲才收起他的不全五音,為示歉仄特洒了一把花生米留在地上以做壓驚。走得累了把酒葫蘆裡的米酒作偷吃狀的喝上一口,臉上露出陶醉竊喜的神情,舌頭嘖匝了半天琢磨著要不要再來上一口,終是嘟著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酒葫蘆收了起來、叨念著娘子不可多喝的叮囑。路過牛員外家時卻見左右無人,偷偷進了他的萬花圃去胡亂採了一大把各色鮮花捧在手裡,猛地聽見背後有人大叫一聲“有採花賊啊”,知是說自己忙駭得向外急溜,只聽身後隱有家丁如狼似虎操家伙地趕將過來,他一口氣奔出十裡外見無人追上才停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地捧腹大笑,繼又低頭嗅了嗅這偷採來的鮮花得意賞玩一會,卻隨即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順手扔在地上一枝也不要,改向山坡折了幾束不知名的野花持在手裡繼續趕路。

  晚霞盡頭有裊裊炊煙升起,他伸手抄過一把空氣送至鼻端瞑目深深吸上一口,仿佛已聞到娘子妙手下廚的飯香。他欣慰知足地微笑,這就是他要的生活,那兒正是他的家。

  他三步並做兩步奔到籬笆牆邊,輕輕推開了外面的柵欄,把酒葫蘆小心翼翼藏妥在腰間欲先躲過娘子的婉斥,打算將大包的佳肴提在胸前轉移她的視線,再忽地抽出負手背後的鮮花等娘子腆地收下,繼而出其不意取出懷裡的發釵為她戴在她頭上。他一想到娘子那驚喜嬌羞的表情與失態動人的情狀,便要開心得渾身炸開,他努力克制著不要笑得太厲害以免提前泄露了這動人的小秘密,但他萬萬沒想到他正要推門時、門卻從裡邊自己開了。

  他怔住。

  開門人也怔住。

  彼此對視,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

  開門的不是娘子。

  開門的人卻先張了嘴,一張臭嘴:“TMD你是什麼東西?幹麼攔著老子的路,給我滾開!”

  阿城的臉色變了,一字字道:“這是我的家,你是誰?”

  開門的一楞,隨即捧腹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他的鼻子道:“原、原、原來你就是那被人戴綠帽子的烏龜倒霉蛋,哈哈哈哈……”回頭道:“喂喂喂兄弟們,人家王八正主回來了,咱們該走啦!”

  阿城的臉色再變、慘變,每個字都在抖:“你們在我家做什麼?不說清楚你們……”

  他忽的張口結舌沒有再問下去,他看見了屋裡又走出三個漢子,每個漢子都衣衫不整、臉上一副既滿足又萎糜的神情。

  他左手的熱菜與右手的鮮花驀地全掉了下去,他鬥然已經明白,卻又不敢明白、不肯明白,他臉容開始漸漸扭曲,從萬分不信到不得不信、滿腔疑懼終於化做痛徹心肺的嘶吼:“弦兒!弦兒!!弦兒!!!”他發瘋一般撞開四個漢子直向屋子裡沖了進去。

  四個漢子繼續大笑:“原來他老婆叫弦兒,還真TMD夠勁!”

  阿城沖進了屋裡,這是他的家、這就是他的家,可是他握緊了雙拳不住渾身發抖、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已快認不出這還是他的家。

  簡陋破敗的家俱四處翻倒,破碎的器皿摔在每個角落都是,但要命的不是這凌亂狼藉,而是血──怵目驚心的血,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一灘一灘,從妻子羞憤欲絕的臉上、從娘子赤裸無依的身下淌了下來。

  阿城望著床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弦兒,一步步靠近、又幾忍不住每走一步便想別過臉去轉身就逃,因為他也已快認不出那還是他最可人的妻子、不甘心那就是他最心愛的娘子。望著她臨死屈辱絕望的表情,他恨不能退出屋外把太陽從西山挪到東邊回城裡把干柴狐皮刺繡再賣一次、全部給他重來一遍,不要讓他回家等著的還是一個愛妻慘死的局面──一年前她還像小鳥依人偎在他懷裡數著星星,一月前她還叫自己添件御寒衣裳莫凍壞了身子,一天前還在跟她合計明年要不要添個娃兒直把她羞窘得抬不起頭來──而今她卻死了!被人強暴凌辱至死!!他相中了半年的發釵還沒給她插上、想攢夠錢再去買的那只玉戒還沒給她戴上,她竟這麼撒手去了!!!

  一切輕嗔歡笑言猶繞耳,一切嫵媚嬌嬈隱約眼前,轉瞬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在世間有過只是往昔一夢,可殘陽明日還會化作朝陽升起,他的弦兒卻再也活不轉了……

  一想到這,阿城便痛得幾要窒息!

  媽的,是誰?是誰!是誰?!是哪個畜牲禽獸幹的好事?!

  就是那四條漢子,就是門外那四個王八蛋!

  阿城再念至此,還沒來得及等眼淚流下面龐、已把倒在門角的柴刀抄在了手裡,還沒等得及擦去妻子身上的血漬、已先切齒得自己牙齦出血,他豁地又向門外沖了回去──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弦兒像朵鮮花般被蹂躪枯萎,他也要這群畜牲嘗嘗心似冰雪被踏斷裂開的滋味!

  門外四個漢子整好了衣衫正要走,見他一言不發、恨憤欲絕地提刀出來,面對著阿城的第一個漢子笑了:“看來這鄉巴佬要拼命。”

  另三個漢子也跟著笑。

  他們當然知道這個村夫想對他們動手是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他居然也不問問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方圓百裡最兇最悍的地痞“四羅漢”,從來只有他們欺侮人,哪容他人對他們教訓。別說他們輪奸褻玩女子,就算殺個把不起眼的小老百姓也不是什麼大事,因為他們跟縣太爺的公子、牛員外的少爺那可是過命的交情,除了讓人來逢迎巴結跟避而遠之的份,豈有讓人欺上頭來找麻煩的余地?

  但是沒有用。

  這個足夠橫行四鎮八鄉十六村的理由在阿城眼裡屁都不是。

  阿城眼裡只有──死。

  給我去死的死!

  他二話不說,手裡的柴刀就向首當其沖的漢子直劈下去!

  站在門口的這個漢子並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但他另三個同伴知道。

  他滿臉揶揄鄙笑尚未凝結、戳點嘲罵的手指還沒伸直,身子已被阿城從頭頂鼻樑直至骨盆下陰一刀劈做兩片、一左一右倒入兩個同伴懷裡,血水立時飆濺了阿城與三個漢子一身、腸胃臟腑唏哩嘩啦洒落一地。

  這漢子還沒來得及慘叫身子就已被一剖為二、肢解分離,其狀慘怖連夕陽都要失了顏色。

  另三個漢子還沒死、卻在一呆之後齊齊搶發出一聲慘叫──駭極失聲(怎麼可能?怎麼會)!左右兩個漢子忙不迭掀開倒在身上的半邊屍身,駭得癱倒在地只知對屍首懼極狂呼,但喊了半天卻啞著嗓子半個字都叫不出來!

  他們現在才知道自己從前整人的花樣跟眼前村夫的殺人手段一比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

  他們總算明白這次終於惹上了麻煩。

  他們想不到這個鄉巴佬殺起人來能這麼快、這麼準、這麼狠!

  簡直莫可抵御、不可一世!!
  直似自己生下來就是為了等著捱他一刀般無法阻擋!!!

  更可怕的是他們連多轉一個念頭的空隙都沒有,阿城第二刀又已劈了過來──

  左首的漢子臉色慘變正待說聲“大爺饒命”便覺天旋地轉、頭暈目眩,然後他就發現右邊那個漢子的臉離自己好近好近,而他則驟然間變得好輕好輕,隨即只見右首的漢子對著自己再次怪聲慘叫,手忙腳亂地把他扔了出去──把他的頭顱向天上扔了出去──他的頭顱被阿城一刀削落在右首的漢子手裡,再被同伴駭得揚手扔了出去。

  “噗。”左首漢子的頭顱落在地上,雙眼睜得滾圓暴大死死瞪著阿城、猶自不信自己死了。

  阿城以比他更恨自己十倍的目光狠狠回盯著他,上前就是一腳直將其頭顱入泥土裡,仿佛想一口氣把他踩進十八層地獄!

  等阿城僵著臉緩緩回過頭來,柴刀上的血才開始像屋檐掉了線的雨水不停往下滴,這時卻忽聽地上傳來“咚咚咚……”的連珠聲響──右邊的漢子正在磕頭──磕頭如搗蒜,眼淚與屎尿齊流、心膽共魂魄俱飛,嘴裡來來回回只有一句話:“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阿城神情抽搐,咬牙、反問:“不要?我老婆說‘不要’的時候你有沒有不要?!”他睚眥欲裂地一把拉過這漢子的胸膛,一手抓著一顆鮮血淋漓、活蹦跳躍的物事放在他面前,滿臉都是恨憤迷惘:“為什麼?為什麼你的心看起來還能是紅的?它幹麼還不變黑?你怎麼還沒讓它給狗吃了?!”

  那漢子駭得怔了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膛,驀的發現自己身子已穿了一個大洞、鮮血正自急湧而出,他指著阿城手裡不停膨動的物事顫聲道:“那、那、那是我的心……”他沒有機會再說下去,嘴已被阿城用一樣物事堵住──他的心!

  他頓時陷入萬丈深淵般絕望窒息,彌留中還在感受自己的心跳──心在嘴裡一脹、一縮,一脹、一縮……

  最後一個漢子遠遠看著想吐。

  他沒見過這麼恐怖的殺人、沒看過人這麼惡心的死法,就連江湖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大惡人“食菜神魔”殺起人來只怕也未必有這般狠法。

  方圓百裡最兇最惡的四羅漢被一個村夫殺得別說還手,連招架的余地都沒有,還哭爹喊娘、跪地求饒、死得慘不堪言,說出去誰信。

  莫非這就是報應?

  僅存的漢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後悔,後悔剛才沒有對阿城客氣一點居然還說了句“給我滾”,後悔沒有一見了這村夫就早早逃得遠遠的還整什麼衣冠,後悔為什麼今天要陰差陽錯欺到這家頭上來結果遇上了命中煞神!

  但是後悔已經沒有用,想反抗動手的結果只能像屠老大被人一刀兩段,要討饒活命的下場就是像小三小四一般身首異處,可是他還想活下去、他黃二狗就是不想死,他不容自己再有時間心驚膽戰、他不許自己還有功夫腿軟,他要逃──拼了命豁了命絕了命也要逃!

  逃到哪去?

  能逃到哪去?

  不管,能逃多遠是多遠,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開始發了瘋般翻過籬笆撞斷樹幹跌進泥坑連滾帶爬向外逃遁,他一定要趁著阿城人陷顛狂還沒緩過神來逃走,活過了眼前就是新生、躲過了今天就能回頭,一切可以繼續抱著老婆孩子過粗茶淡飯鳥日子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此前種種劣徑惡行全作與己無關劃清界線忘他娘的徹底干淨,賭咒發誓後半輩子給人做牛做馬罵不還嘴打不還手、算是贖罪也好算是交易也好算是TMD什麼都好,總之只要讓他活下去就好!

  待阿城唇顫手抖地再次轉過身來,這一心逃命的漢子已在一百步外、一千步外、一萬步外……漢子逃得越來越遠,眼看就要像個黑垢污點再也追不上,阿城斜斜瞅著他的背影,臉色獰得幾成一種欲噬盡蒼生的狠餓,鼻中發出近乎獸吼般的鳴息,一陣輕微抽搐之後,終是黑著臉、咬著牙、染著血、提著刀一步步走在後面追上來。

  他看起來走得實在並不快,連小跑都算不上,但那黃二狗撒開了狗腿狂奔卻也偏偏看似怎麼都再逃不快,直如見了鬼中了邪發了瘟一般反被阿城追得越來越近。

  七丈,六丈……

  五尺、四尺……

  三步兩步……

  黃二狗終於摔了個狗吃屎再也跑不動,失聲大叫:“我有話說!”

  此時縱是天下人一齊聲淚俱下為其求饒也不能叫阿城為之所動,但距離只剩一步、刀離頸子僅有半寸之際,阿城的聲音卻忽的像從冰山迸出來、從巖漿裡噴出來:“說!”

  黃二狗慘澀嘶聲道:“不不不是我做的……”

  阿城笑了。

  厲笑!

  這關頭總是有人會說出明知不可挽回還要強撐的可笑廢話,有些人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發覺多活一瞬一彈指都是美好得千金不換的,才知道做人有時老實巴交一點實在是天賜的福份。

  黃二狗顯然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很可笑、急道:“我我我不是說我沒做過,我是說你老婆不是我們第一個奸的,咱們兄弟幾個到你家之前你老婆就已先被一個人幹過了,你要我黃二狗償命我沒話說,可你要錯過禍首元兇我實在不甘心不服氣,咱們兄弟只是順便路過見有便宜可撿才……”

  “呸!”

  話未說完,黃二狗已被阿城口水噴了滿臉!

  換在平日,黃二狗早一腳出去將向他吐唾沫的家伙命根子踢斷,現下他卻心下大喜,換來的是濃痰而不是割頭破腹的一刀就是有萬分之一活下去的指望,但他必須得硬著頭皮把話說下去、不說就沒有機會:“大爺你想想,咱們跟你無冤無仇素不相識,又從來不知你老婆如此天仙美貌,怎會好端端跑到這荒郊僻壤來奸你老婆,本來咱們兄弟幾個只是想尾隨個從城裡來的肥羊、好半道動手劫點盤纏花花,沒曾想咱們一路追他到此,卻見那人一頭鑽進你家半天沒出來,後來才曉得他就是第一個奸你老婆的人。”

  阿城持刀凝勢不發,沉聲怒喝:“那人是誰?!”

  黃二狗這時卻忽的住口不說,臉色開始變得尷尬難看,他當然知道這是他活下去的法碼,豈能輕易相告。

  他懂,阿城不是傻子、自然也懂,但他卻滿臉生寒、生性不吃這一套,瞪著他:“你在要脅我?”

  阿城盯得黃二狗渾身直發冷,黃二狗仍自硬著頭皮顫聲道:“我只是想要條活路。”

  阿城的刀在黃二狗的狗頭上劃過一絲血痕,切齒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饒你一條狗命?我只知道我壓根沒見過你說的那只肥羊、而你們這群狗雜種卻千真萬確動了我的弦兒!”說到憤恨處,刀一抖、在黃二狗的狗頭上幾深嵌入肉。

  黃二狗吃痛大叫:“你沒看見那是因為咱們兄弟後來發覺那人來頭不小沒敢下手,是以大爺才錯過給那廝溜了走。我若敢鬥膽虛言,憑大爺的本事,想要殺我那是易如反掌,可我要一死,世上就再沒人知道這個秘密真相!”

  阿城狂怒:“說,他到底是誰?!”

  黃二狗滿臉又是希冀又是惶惑:“大爺可是已決定先不、不殺我?”

  阿城目光狠利得幾要將他碎屍萬段、卻終是一咬牙險些切斷自己牙齦:“你倘所說是真,我就留你條狗命給我當面指証那畜牲!”

  黃二狗大喜:“那人到底姓甚名誰我也不大了然,不過我曉得那人必定身份尊崇、有跡可查,本來我見他穿得好生富貴、又臉色血紅變蠟黃的生了怪病一般在路上踉踉蹌蹌險些摔倒,咱們兄弟正想等左右無人好上前劫了撈上一票,沒曾想這家伙卻不知為何向偏僻無人處朝你家走來,咱們也不知你家裡有些什麼人在便沒敢妄自進去,在外邊等了大半個時辰卻忽見你家門口又來了一批客人、竟然把那待宰的肥羊當做上賓給恭恭敬敬抬上轎接了走,咱們兄弟正後悔到口的肥肉要丟,但一看清那位來接他的主子,也就再不敢對肥羊動半點歪腦筋、只好把這倒霉認了。”

  阿城皺眉:“為首來接他的是誰?”

  黃二狗忙不迭應道:“是是、是本地的首富牛員外。”

  牛員外是方圓三百裡最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能讓牛員外服服貼貼親來恭迎的人自然是來頭不小,可那人幹麼要專程來奸自己妻子、牛員外又怎會跟要見的客人約在他家相見,阿城怎麼都想不明白,思慮一混、心頭更躁,恨道:“然後你們這群畜牲就進我家了?”

  黃二狗看著他的表情心裡打個突、唯恐他反悔,卻也只得承認:“是。”

  阿城再問:“你們看見我的弦兒渾身赤裸被奸在床是不是?”

  黃二狗不敢答話,只點了點頭。

  阿城厲喝:“那時她還有沒有死?”

  黃二狗囁嚅道:“當時她四肢不能動彈想是被人制住正在昏睡,後來我們屠老大瞧得欲火難忍便奸了她、接著咱們幾兄弟也就跟著……然後她一醒來就羞憤難當咬舌自絕……”

  “媽的!!!”

  阿城不等他說完再次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刀。

  黃二狗“啊”的一聲慘叫向後連退七八步一頭坐倒,雙手緊緊捂著下體血流如注,阿城這一刀竟是硬生生把他那話兒割了下來。黃二狗一時痛得面無人色,倒在地上不住翻滾慘嚎、殘喘呻吟,漸漸昏迷,連呼痛的力氣也無。

  不料這時阿城的臉色卻也緊跟驟變,他鼻中忽聞到一股濃重的焦臭順風傳來,依稀來自身後山坡、而源頭方向正對自己家園,他陡然回頭、果見他的宅院竟遠遠燃起熊熊大火!

  火勢之迅猛直如天降神火當頭直罩,黑煙滾滾好似百條烏龍騰空交織,整座房院頃刻陷入火海之中,可剛才出門不見半點火星征兆,怎會轉眼就無端起此大火?阿城無暇多想、滿心焦惶只顧返身急趕──因為他妻子的屍身還留在屋裡,他還沒來得及對她說上最後一句貼心話、為她親手更衣入殮、好好再抱她一次,怎麼可以任妻子就此灰飛煙滅?

  可他趕回家的速度幾比出來追黃二狗還要快上三倍、還是沒有用,似乎老天注定他無論何時起步都要遲上一步,他奔到院前已是烈燄沖天、草屋坍塌大半,濃煙熏眼嗆鼻、火舌灼浪迫得人壓根無法入內半步,只得眼睜睜干瞧著自己與弦兒共築不到一年的愛巢化為灰燼轟然倒下。

  這是阿城活了三十年僅有的一個家,只怕也是這生唯一一個家!

  阿城渾身青筋暴凸著、空自抱頭朝天大吼了半晌,卻是沒有半點辦法可挽,望著廢墟火海一時欲哭無淚、欲恨無從,驀地頹然倒地、滿眼盡是茫然無助,便算他現在不惜一死沖進火海救出弦兒,她的屍身也早已成了飛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賊老天要這樣對他?!

  他恨憤無已地從地上跳起一刀朝天砍去──刀光於滿天火光中掩映閃耀腦中卻猝然一醒──他明明記得回家時炊煙已盡、屋未點燈,便斷無灶台、燈燭失火之可能,眼下驟然起此大火,那自是有人故意縱火無疑,可四下裡除自己與黃二狗外便再無活人在場,莫非那黃二狗所說是真、是以那漏網的畜牲偷偷半道回來對他的弦兒毀屍滅跡?

  他腦中一想到“毀屍滅跡”四字,順手接過從空中落下的柴刀便向院內空地一瞥,這才驚覺原來擺在院中屠老大三人的屍身已赫然不見,心中更是懷疑:“是了,必是他們身上還留有線索,是以他們被我一怒之下殺了,那禍首原兇竟一旁伺機瞧著還不放心、要把屍首轉走以免我日後發覺,只怕已將其扔進這火海與我的弦兒一塊燒了個幹淨也未可知。”他一念及此,心中又是一道電光閃過,暗喝一聲:“不好!那人若是要存心洗脫罪証,那剩下的黃二狗自然也要被他殺了滅口。”

  阿城更不猶疑、急步向黃二狗昏倒原地掠回,他本一心要殺了黃二狗復仇解恨,眼下卻要急著護他周全復查原兇,但此際欲待留他一條狗命,這時卻見地上唯留一灘血漬,放眼空山寂寂,哪裡還有黃二狗半個人影。阿城又恨又怒:“好賊子!恁的奸狡,又被他搶先一步!”心中明白黃二狗被自己一刀割了是非根、絕對無力逃走,自是被那罪魁禍首在自己被大火支開時乘機殺了,可這藏在暗中下手之人到底是誰?眼下沒有一個活口,叫他再到何處查訪原兇?家園化為烏有、嬌妻慘亡屍骨不剩,哪裡還能尋得半點線索?

  阿城面對著無邊暮色只感胸悶得幾欲窒息,胸膛於料峭寒風中起伏良久,方深深吸得一口氣,咬牙切齒迸出三個字:“牛員外!”

本篇文章已被 Superdog 於 Mar 25 2006, 17:02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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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Mar 25 2006,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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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牛員外!

  這是從黃二狗嘴裡得來唯一有用的三個字。

  阿城對這名字咬來嚼去就像在詛咒──就算不是他做的也絕逃不了干系!

  阿城緊緊握住刀柄不再回首、再不回頭,他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霉都有了,只剩下牛員外三個字、只知三個字往前走,從月鉤山到望星集、從黃昏一步步走到月亮爬上坡。

  天色終於暗將下來,星光也撒了下來。

  阿城一側首瞅見天上萬點繁星,滿腔恨憤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弦兒已經在天上了,也不知是哪顆星星變做的你。”

  情弦甫動,一滴眼淚濕了手背。

  阿城隨即心頭一凜,開始制止自己再想下去──現在不是愛戀哀傷的時候!流淚只會讓人變得軟弱,他現在需要的是流血──不是仇人的就是自己的!

  阿城擦乾眼淚徑直走到鎮上牛府門前,牛家正敲鑼打鼓、張燈結彩,牆內陣陣笙歌笑語、人人臉上都沾滿了喜氣,看來今天實在是牛家的好日子。

  莫不是那辱妻大仇就是今天宴請來的貴客?

  阿城如此想著,不覺恨意上湧、血色上頭,驀從身上扯下一條布帶緊緊纏繞在狠握刀柄的手掌之上用牙打了個死結,再自乜斜了牌匾上的“牛府”二字一眼以確無誤便拾階往裡走。

  狗懂得分人貴賤,惡奴也懂。所以守門家丁一見這衣衫襤褸、神情古怪的漢子就笑臉拉成了長臉──這分明是個臭要飯的不速之客。

  但他們只來得及抬腿攔阻、卻來不及開口喝問,便覺眼前一亮、雙睛一疼、渾身骨頭一酸,牛府大門已“轟”的平白多了兩個“門神”──阿城一言不發驟然出刀,兩名家丁立被其刀柄擊中腰肋直飛嵌入大門之中,隨即“砰”聲巨響,大門被撞得晃了幾晃倒了下來。

  不等張口就先讓他們閉口。

  他討厭廢話、他只找正主,不相干的識相的少過來煩他!

  余者大駭齊發一聲喊向裡退卻,偌大動靜也讓府內迅速安靜下來,數百主僕賓客一齊回望,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獰著臉、提著刀、一步步有如磐石釘地踏了進來。

  眾人莫明打量了阿城半晌不知所以,轉身低頭悄議紛紛,鬥聽內院沖出一群家丁齊聲呼喝:“將這鬧事的瘋子轟了出去!打斷他的狗腿把他押了送官!”說著人人手中一根棍棒劈頭蓋臉向阿城身上招呼而去。

  阿城充耳不聞、恍若未見,只冷冷將堂中賓客一一環掃而過,最後目光定在那千百人中最耀眼也最刺眼的新郎官身上動也不動。
  新郎官就是牛員外。

  今天是牛員外納第七房小妾的好日子。

  牛員外現在的表情卻不太好,因為這驟然闖進的陌生人顯然有意尋舋、來者不善。方圓三百裡還有什麼人來敢砸他牛大官人的場、壞他牛大官人的事?!他一想到這裡就生氣,一生氣就要發火,卻見這人一邊半聲不吭盯著自己、一邊任家丁的數十根棍棒擊在身上非但若無其事,反是自己數十名家丁被震飛了出去,他的臉色立刻凝重起來。

  他隨即伸手一揮暫止喧嘩,對著阿城略施一禮正色道:“這位朋友,恕牛某眼拙不識得閣下,竟不知這小鎮上臥虎藏龍還匿有如此江湖英雄,實在有失怠慢,未知尊駕前來本為討杯喜酒嫌牛某禮數不周,還是跟哪位客人有什麼往日過節需在此際了斷?還望兄台……”

  阿城只有一句話要問:“是誰動了我的弦兒?”

  牛員外一怔,眾人均不解。

  阿城一字字咬牙再說一次:“是誰動了我的弦兒!”

  牛員外:“不知你說的弦兒是……”

  阿城:“我老婆。”

  眾人立時哄堂失笑起來,一位客人忍不住捧腹道:“原來是老婆偷人才找到這來了,難不成你這鄉巴佬也能娶到什麼如花似玉的娘子讓我們牛大官人看上眼……”他未及說完,忽覺眼前一花多了個人影竟是阿城、不由一愕,隨即驚覺自己腦袋竟已被他提在了手裡,接下來他聽到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便失去了意識──“不要侮辱我的弦兒!”

  阿城說完這句話捏住他的脖子往地上一扔,這賓客的頭顱立時像葫蘆與籐分了家正滾落在新娘子跟前,但聽一聲魂不附體的尖叫,牛員外的第七個小妾立時嚇得面無人色當先軟倒,接著牛員外的六位夫人也開始搖搖欲墜,再下來是滿堂富賈鄉紳驚聲狂呼、亂做一團,個個兩股戰戰齊湧大門只想奪路而逃。

  阿城偏偏神鬼莫測般不知何時又已出現在了門口,反腳一踢,倒在地上的大門忽地彈了起來自行安回門框原處,兩個“門神”兀自嵌在其中動彈不得、呻吟不止。

  阿城面無表情:“我的刀不說話,誰走誰死。”

  眾人駭然止步,又回原地繼續哆嗦。

  牛員外倒吸一口涼氣:“不知牛某到底有何處得罪了閣下,還請先生明言!”

  阿城不答,反問:“毀屍滅跡的是你派的人還是他自己動的手?”

  牛員外氣極:“我從來就不認得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阿城的刀鋒一側,架在了牛員外四夫人身上:“現在知不知道?”

  牛員外變色:“你想幹什麼!殺人償命,你就不怕王法?”

  阿城咧嘴,諷笑:“從來是定王法的人先壞了王法,權貴有什麼臉來說道?我殺一個也是殺、殺一千個也是殺,還有什麼好怕?”

  刀光流轉,血光乍現。

  四夫人哼也未哼便倒了下去,堂內再次驚懼狂呼。

  阿城的刀此時又架在了牛員外第三個兒子頸側:“還不知道?”

  三少爺心膽俱裂:“救我!”

  牛員外臉色慘變:“不要!”

  阿城漠然,搖頭:“我要聽的不是這句。”

  手起刀落,鮮血四濺。

  牛員外睚眥欲裂,嘶聲道:“我這真沒你要找的人!”

  阿城再次掃過眾人一眼,點點頭道:“除了兩個收山十五年的老鏢師,這群客人裡的確沒有會家子,所以我要找的人還在你的嘴裡。你是說、還是不說?”

  牛員外幾乎要給他跪下去,聲音簡直像哭出來:“我真的不認識你說的弦兒,什麼動你弦兒更不知從何說起。”

  阿城切齒:“那下午你用轎子在月鉤山草屋中接走的那人是誰?!”

  牛員外臉色大變:“你怎麼知道我下午在月鉤山接走……”說到這裡驀的住口:“你到底是誰?難道你是戴……”

  阿城見他承認,怒氣鬥增:“我就是那草屋的主人,縱火燒我家的是你還是他?!”

  牛員外聽了面色反而變得沉靜下來,猶疑道:“你要找那個人做什麼?”

  阿城看著自己的刀,冷笑:“你說呢?”

  牛員外沉聲道:“你房子被人燒了,我可以賠你十棟千尺豪宅,你老婆死了,我願償你百名佳麗,只請你不要再追查下去。”

  阿城不屑:“家裡沒有我的弦兒在等我,就算給我皇宮也不如一個狗窩,少拿糞土與我弦兒相提並論!”

  牛員外長長嘆了口氣:“我實在想不明白此事怎會演變如此,你又到底能跟那人結下什麼仇,但不管理虧在誰,都請恕牛某不能說出他的身份下落。其實只要你肯放棄追查,今日殺我妻兒之仇牛某不但一筆勾消,另奉黃金萬兩,如此對你實可謂只有百利、而無一害,何不……”

  阿城寒笑:“我已經被你們害到家破人亡,你還有臉跟我說百利?”

  牛員外無語。

  阿城的刀不覺又輕輕貼在了新娘子的面龐來回摩挲,七夫人嬌艷的臉蛋開始連胭脂也嚇得掉色。

  牛員外神情一陣搐動,終是肅然道:“你就算殺光這裡所有人我也不會說的!”

  賓客聞言一陣騷動。

  阿城怒笑:“哦?那我倒更要看看什麼人的命能比一百個人的命加起來還重要!”

  卻聽這時新娘子驀地殺豬般大叫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他不說我說、他不說我說!我知道你要找的那個人在哪,那個人得了大病、傍晚剛被縣城的簡家兄弟接走了!”

  阿城微微一愕,牛員外聽了卻是臉色大變,隨即面轉盛怒、色呈紫青,指著七夫人不住渾身發抖:“你、你……你個小賤人,我寵你疼你,你竟出賣我恩主!”順手抄起地上一根棍棒狠擊而下、正敲在七姨太的天靈蓋上。

  七夫人被擊要害頓時七竅流血、魂消將殞,淒聲道:“老爺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牛員外一呆,撒手,後退,坐倒。

  七夫人的屍身也跟著倒了下來。

  所有人的心跳於一剎停止。

  大家都是人,憑什麼讓另一個人活下去就可以理直氣壯不讓其他人活下去?

  也許因為那個人活下去就可以讓一萬人、十萬人、百萬人活得更好?

  難道這樣就可以先死掉十個、百個、千個無足大局輕重的人也在所不惜?

  這不是說得過去的理由,但的確是被無數歷史証明的原因。

  那為了自己活命又可不可以出賣一個人?

  沒人知道,因人而異。貪生怕死,常情共性。世無絕對,對錯難分。事不臨頭,誰能擇定?

  整個牛府鴉雀無聲。

  喜事與喪事在同一天。

  莫明的快意與無言的悲涼在阿城胸中交纏流淌,他也不知該覺得解恨大笑三聲還是應自嘲大哭三聲。

  他只剩下扭頭──走。

  一步步頭也不回、慢慢向外走,他已經得到了他要知道的消息,他還要繼續追兇,但他離去的步伐比來時更重。

  他走到門口陡聽身後傳來牛員外的一聲厲吼:“你若能遇我恩主而不死,我遲早要讓你血債血償!”

  殺人可告段落,仇恨永遠繼續。

  阿城淡淡一哂:“你也想報仇?”

  牛員外握緊雙拳,滿腔悲憤無以言表。

  阿城嘴角牽動:“那被你四夫人縱馬踩死的乞丐、被你三兒子誘奸失身的丫環又該去找誰報仇?”

  阿城喃喃著提著他的柴刀走出了牛府,走進一片世情慘淡荒蕪中。

  他又仰頭看了次星星深深吸了口氣、強忍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最不喜歡冤冤相報的就是我,為什麼你們偏偏要來惹上我!

  一露刀光一路血,江湖沒有回頭路。

  阿城的刀在滴血,心頭滴著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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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簡家兄弟在縣城裡小有名氣,因為他們是地方上僅有的武人。

  簡家兄弟在江湖上很有名氣,因為他們是霸王雙槍簡氏雙雄。

  槍多用於兵馬陣仗,武林中用槍的人從來不多,但凡是用槍的必是高手,簡氏雙雄尤其是。

  老大“無頭槍”曾單槍匹馬破過江湖七大龍潭虎穴之一的“威風堡”,老二“雙頭槍”僅用六招便擊敗此前江湖最負盛名的一桿槍──“花槍王”蓋中原。此後再沒人敢在簡氏雙雄面前玩威風、耍花槍,他們的行事做風就像他們的名字一樣干淨利落──簡單、簡易,出手從來就沒失手空回過,據說連少林金剛堂的首座大師也未必抵得住雙槍聯手。

  他們只奇怪他們的綽號怎麼不叫馬到功成、手到擒來。

  他們更奇怪還有人敢找簡氏雙雄的麻煩。

  何況這裡是霸王雙槍的地頭。

  所以沒等阿城找上門來,簡氏兄弟先找到了他。

  阿城正在茶樓吃東西,吃得很慢很慢,細嚼慢嚥。

  因為他沒有胃口,但是必須吃──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就沒力氣,沒有力氣就報不了仇。

  簡氏雙雄一踏進門來就看見了他、認出了他。

  所有的食客都離得他遠遠的,皺著眉頭、捂著鼻子。

  阿城旁若無人地坐著,蓬頭垢面、渾身血漬,身上散發出陣陣濃烈的惡臭。

  他的右手無時無刻不緊緊握著刀柄,就算吃飯睡覺也不肯鬆上一鬆,因為他隨時準備──殺人!

  簡氏兄弟往桌上輕輕撂下一個兩尺見方、格外沉重的鐵箱,然後一左一右擁著阿城坐了下來。

  高手喜歡直截了當,所以簡氏兄弟打開箱子、開門見山。

  簡單:“我們長話短說、毋須客套,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找那個人。”

  簡易:“我們不相信那個人會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簡單:“但是我們也不想有任何無辜的人因誤會受到傷害牽連。”

  簡易:“所以饒請你、恭請你、麻煩你高抬貴手就此罷了。”

  簡單:“這裡是黃金一千兩,足夠你討上八個老婆過三代富足日子。”

  簡易:“如果你還不滿意,大家可以繼續商量,大不了我們替牛員外做主把他一半產業送給你。”

  簡單:“就算你想要他的全部家當跟妻女作賠償我們也可以考慮,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我們面子給足你,如果來日你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咱們也決不作半句推辭。”

  簡易:“你殺牛家三口人、外殺綢緞莊的沈老板一名,另外地方上有幾個地痞據說也死在你手上,但我們可以保証不會有任何人向你追究。”

  簡單:“現在只請你收下這小小意思、大家交個朋友,一切到此為止。”

  簡易:“我們話講完、從此事了完,你意下如何?”

  兩人說完,開始等。

  阿城還在吃。

  咬口饅頭,咀嚼一會,就一口水;咬口饅頭,咀嚼一會,就一口水……

  吃完手裡這個饅頭,碗裡還剩下兩個,他慢慢地將兩個饅頭從側面掰開一條裂縫、把碟子裡剩下的幾根咸菜一點點塞了進去,然後合攏、壓實、拍平,用油紙粗布包了起來當作乾糧放在懷裡。

  阿城這才抬起頭來斜睨了簡氏兄弟一眼,只有三個字:“他,是誰?”

  簡氏兄弟的臉沉了下來。

  十拿九穩的期許陷入了死寂。

  看來解決這事沒有他們的名字起得那麼簡單容易。

  以他們的身份地位向人低聲下氣竟還有人不買帳。

  這人除了是不要錢的傻子,還是不要命的瘋子。

  惹毛簡氏兄弟在江湖上絕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但簡單居然抑住了往日的性子只嘆了口氣:“我們實在不想殺人。雖然壞人常愛說自己不是壞人,不過我們真的不是壞人。”

  簡易眼角開始跳動、青筋隱隱凸露:“所以請你千萬不要逼我們破例做一次壞人。”

  又一次等待。

  這次沒有等得太久。

  但等到的話卻很古怪。

  阿城抬頭望了望樓外天色:“現在距離牛府出事還不到十個時辰,你們就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準備了很多事,的確消息靈通、也行動得很快,江湖人成名一定有他的道理。”

  簡氏兄弟不解。

  阿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刀:“可惜你們練武的長進卻遠遠趕不上跑腿幹雜務的效率,你們練了三十五年的武功,只等於我練了五年,所以你們最好不要威脅我。”

  簡氏兄弟臉色變了,變紅、血紅。

  簡單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槍,聲音粗了起來:“我們不是牛員外,我叫‘無頭槍’簡單、他叫‘雙頭槍’簡易,如果你還不知道我們到底是誰,我們可以原諒你剛才的無知。”

  簡易盯著他手裡鏽跡斑斑的柴刀不住冷笑:“你能鬧完事從牛府安然無恙出來,我們也不可能不有備而來。我們現在在給你機會,你最好給我想清楚。”

  阿城點點頭:“你們沒有一上來跟另四位好手聯手伏殺我,對我一直還算客氣,所以我也一定會給你們機會。”

  簡氏雙雄聞言臉色又是一變,變黃、蠟黃,彼此對視一眼、臉上盡是狐疑,這次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訝異。

  阿城淡淡道:“坐在我左後方的是‘雁盪派’的勞分飛,他一直盯著我的左肋後腰的破綻,他的雁翎刀法第三十九招‘分神落雁斬’一向是江湖背後殺人最有效的暗殺絕招之一;我右手隔兩桌佯作失意喝悶酒的是‘借酒消仇’裘更愁,他的酒箭一直藏在嘴裡只想等我的刀挪開離頸子兩尺、他就有八成把握對我嚥喉一擊而中;二樓斜角裝作小廝擦桌的是蜀中唐門年青一輩第一高手唐葫蘆,他渾身最厲害的暗器是藏在靴子裡的‘葫蘆絲’,只要跺跺腳就能透過木板射我頭頂;門口算帳的掌櫃是退隱江湖二十二年的‘禿筆判官’喬半痴,雖說他最擅判官筆,但他的下毒手段也未必比唐門差多少,他遞給我的茶我已經跟他對換了一碗,但願他沒有給我下毒……”

  他這話尚未說完,坐在他左後方的瘦削漢子本在胡吃海塞頓時噎住;右邊醉醺醺臥桌呢喃的大胡子立時雙睛一亮醒了過來;二樓正端茶倒水的小廝不覺將開水倒在了自己腳上;門口算帳的掌櫃則手一顫、毛筆掉在桌上,望著阿城呆了一呆,驀地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連忙跳起逃出樓外一邊嘔吐一邊怪叫:“婆娘快拿解藥來……”

  聲音漸行漸遠。

  所有食客見勢不妙開始陸陸續續溜了出去。

  只剩下簡氏兄弟跟喝破真身的三名好手各自僵坐直立,臉上都越來越不自然,他們顯然發覺自己小覷了這看似莽撞的獵戶村夫。

  阿城兀自說下去:“江湖上能活到最後的通常不是因為武功有多高,而是因為做人夠小心。你們只因聽說我殺人之後毫發無損,就連夜多請了四名好手助拳、好讓自己把握大一些,而不是自恃威名一上來就想將我挑了,做人的確很謹慎。謹慎也的確是個好習慣,不然你們就早已經死了,不過我委實未料到你們會為救一個淫賊興師動眾。”

  簡氏兄弟神色連變數變,見事已至此、索性坦然:“眼下非常時局,不管你是尋常百姓,還是絕世高手,只要是來對付我們恩主,我們都會格外小心。”

  阿城喝下最後一口茶水:“但我不知道另幾位是你們花錢雇來、還是為義氣而來?”

  簡氏兄弟皺了皺眉:“有什麼區別?”

  阿城:“為錢來的死,為義氣來的殘,就這樣。”

  簡單被他淡定無謂的神色與任憑己意的口吻所激怒:“你有什麼資格決斷他人生死?”

  阿城看了他一眼,眸子漸現狠色:“那你們的恩主又有什麼資格凌辱我的弦兒!”

  眾人一怔。

  阿城忿聲道:“說人得先想想那個道理是不是可以教訓在自己頭上再去說人。現在我只問你們一句話:他現在到底在哪?!”

  劍拔弩張,情勢驟緊。

  簡易手中長槍一橫,抗聲道:“我們要是不說,你以為你能殺得了咱們?”

  阿城森然道:“我不會殺你們。”他盯著桌上的金子道:“我會用你們給我的一千兩金子養著你們,每天割你們一刀,讓你們八十歲再死!”

  簡易大怒拍桌:“就不知你有沒那麼長命陪我們到八十歲了!”

  他這一拍桌,桌面立時四分五裂塌了下去。

  拍桌就是暗號。

  暗殺立成明剿。

  他們已不能再等。

  他們等不到更好的機會。

  再等下去他們信心就會粉碎。

  他們越來越感覺眼前這邋遢不堪的漢子身上有種懾人的氣勢。

  再不出手他們害怕自己就沒有了動手的勇氣,而此時眼前竟豁然出現了最好的時機──阿城已經開始憤怒,他說話的時候每個字、全身每一處都在抖,阿城現在的姿勢恰好對每個人都露出了一個破綻。

  不是沒有破綻,也不是渾身都是破綻,而是不多不少面對每個人都只露出一個破綻。

  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但聽嗆聲響,拔刀的拔刀、抽槍的抽槍、射箭的射箭、暗器的風聲勁穿樓板極速下旋,五人各取自己眼中要害。

  然而他們怎麼也想不通大好晴天的茶樓裡怎麼會有閃電!

  一連數閃,光芒比烈日還要刺眼,簡氏雙雄幾乎睜不開眼。

  等他們睜開眼時,一切動作聲響已遽然停止。

  他們忽然寧可自己沒有睜開過雙眼,因為他們簡直不相信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映入眼帘。

  勞分飛的的雁翎刀已經到了阿城左腰,但臨衣一寸七分處卻沒有斜砍下去,而是整個人似乎被定住。

  裘更愁的酒箭明明激射了出去,卻見酒水像崩堤的河水從他的嘴角不停噴瀉出來,他整個人似乎也已呆住。

  樓上的唐葫蘆雙腳則像被人用釘子釘住、竟懸空倒掛在了天花板上,腦袋朝下不住搖晃臉色直發青。

  而更要命的是簡氏雙雄──他們居然平安無恙!

  出了手的無不狼狽不堪,為何只有他們毫發不傷?

  因為簡氏雙雄根本就還沒出手。

  因為他們雙膀尚未力貫槍尖就發現了不對勁。

  他們忽然發現自己的槍不見了!

  不是手裡沒有槍,而是自己握著的不是自己的槍。

  “無頭槍”簡單手裡拿著的是雙頭槍。

  “雙頭槍”簡易手裡拿著的是無頭槍。

  成名江湖數十載的兵刃不知何時被人掉包竟無所察!

  怎會如此?開什麼玩笑?大白天活見鬼?

  匪夷所思,奇恥大辱!

  一定是阿城,絕對是他!!

  他比神還莫測、比鬼還可怕!!!

  時已入冬,簡氏雙雄卻止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五個人仿佛連同時間都被凝固凍結。

  只見阿城還是保持著吃完饅頭喝完水的姿勢,冷冷道:“我說過,我會給你們機會。但是他們,沒有這麼幸運。”

  他這話一說完,但聽“嘶嘶”幾聲有如布帛般的裂響。

  每個人臉色一怔,然後大變、慘變。

  勞分飛還想發力把那刀砍下去,卻忽然看見自己臂膀上一段白骨冒了出來──他的手斷了,然後他駭極失聲低頭看了看,驚覺自己胸膛的衣衫、肌肉、骨骼竟也一塊塊往下掉,接下來是肚腹、再下來是腿腳……頃刻間他已經被自己噴溢出的鮮血與散亂的骨架淹沒。

  裘更愁看著這人間慘象只想嘔吐,卻喉嚨“嘎嘎”作響什麼也吐不出來,伸手指著阿城偏偏說不出半個字,然後簡氏雙雄就見他整個人驟然矮了一截──他的腦袋突然下陷在胸腔上仿佛沒有了脖子──他射出的酒箭被阿城一刀逼回嘴內、反擊得自己頸骨盡碎。

  “借酒消仇”裘更愁還沒有死,但武功已盡廢。永遠抬不起頭來做人注定是他後半生最大的憂愁,喝多少酒也消不了。

  這時卻見雙腳被釘掛在天花板的唐葫蘆一翻身竟掉了下來,“叭”的一聲狠狠摔在地上,待要強行立起卻無論如何也爬不起身,他隨即手腳並用迅速向阿城一步步爬將過來,仰臉狠狠盯著他切齒道:“你為什麼只廢我雙腳不殺我?唐門子弟不容侮辱!”

  阿城神色淡然:“對我狠的人,我比他更狠,一心要我命的,我要他十條命,對我不忍的,我也對他網開一面。你的暗器沒有喂毒,你沒有射我的要害只射我的雙腿,而且你才十七歲,哪懂什麼正邪是非,你走吧,五年內不跟人動手你的雙腿就可以痊,趁這段時間修心養性,日後你的武功不難超過現在十倍,想當唐門之長也易如反掌,到時我若還活著、你還想報仇,再來找我,只希望你以後再殺人時能想想你現在嘗的滋味、就是你給別人的滋味。”

  唐葫蘆聽了怔了怔,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轉身一步步用手撐出門外頭也不回去了。

  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

  但給壞人機會,是給壞人再殺一次自己的機會。

  給好人機會,是給好人報答自己的機會。

  要看什麼樣的人才能給什麼樣的機會。

  阿城喃喃道:“做好人是不可以沒有好報的。”

  簡氏雙雄聽了只覺哭笑不得,他們開始有點慶幸自己一上來對他還算客氣,但他們還能活著歸根結底只因阿城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阿城也終於回過頭來,再次發問:“他,是誰?”

  簡氏雙雄喉頭滾動,嚥了口唾沫。

  說?還是不說?

  這人殺人傷敵簡直隨心所欲,他們萬萬不是對手。

  但他們就是不會說、不能說、不肯說。

  不說是死,被阿城的柴刀砍死。

  說了也是死──羞死,就算恩主不怪、外人不責,但人無信不立,自己也要慚愧內疚而死。

  那他們還要不要動手?

  動手死得更快。

  要知道他們不是對阿城刀法套路摸沒摸透。

  他們是連阿城拔沒拔過刀都沒看太清楚。

  這是什麼差距!

  他現在可以說是什麼就是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人完全沒有心力、能力去置喙評定,沒有力氣、力量去阻止干預。

  難道這人是從地獄跑出來的煞神!

  莫非這人根本就不是人?

  一念至此簡氏兄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但簡氏雙雄終究不是尋常武人。

  霸王雙槍在江湖的名聲得來絕非幸致。

  他們現在就算明知不敵也得動手。

  死就死!自古人生誰無死?

  這世上畢竟有的東西比他們的聲名還重要、比他們的性命更寶貴!

  阿城看見他們的表情,臉色也變了變。

  明知有活路可走、還是寧選死路動手,這種人絕對不多。

  助人不難,舍己助人太難,到底什麼人能讓這些平日心胸狹窄、互不服氣的江湖漢子甘願殉難殞命、舍身相護,哪怕將家人出賣拋棄、也不惜不顧?

  簡氏雙雄終於咬牙,搖頭,決定出手!

  請來同道已非死即傷,他們豈還能坐視?

  他們一出手就是生平最凌厲的成名、看家、壓箱、保命、拼命絕招──“威風八面”、“槍挑中原”!

  他們寧可同歸於盡,也絕不受辱泄露半點恩主訊息。

  阿城心中變得黯然。

  殺人雖比被殺好,卻永遠不是愉快的事,何況還是殺兩個重義的好漢。

  放在平日什麼舊怨都可以放他們一馬。

  但沒有辦法,誰也沒有他的弦兒重要!

  殺人好像就是他擺不脫的宿命。

  沒想到就在阿城一刀砍斷雙槍、要取二人首級的千鈞一發之際,三人卻同時聽到遠遠傳來聲若洪鐘的兩個字──“住手”!

  三人立時一怔、住了手。

  簡氏雙雄隨即臉露狂喜之色,仿佛遇到了天降救星。

  簡單動容:“是樊公到了。”

  簡易大喜:“樊大俠總算到了!”

  專門排紛解難、急公好義的“大漠孤煙”樊公直樊大俠!

  江湖上能讓簡氏雙雄服氣的大俠不太多,只因這世上叫大俠的一百個裡頭有九十九個是出於客套,但這位樊公直絕對屬於剩下名符其實那一個。

  樊公直曾經為救當朝義士遺孤晚到一步而自斷一臂以懲己過,為化解東方、西門兩大世家百年恩怨甘願各受雙方三掌、以致嘔血近鬥臥床兩年,陝甘旱災他將千頃良田全部變賣捐賑、僅留三百兩銀子給妻小度日之用,當時江湖中人多有見証。

  虛偽的人絕不可能這麼做,這樣的人不配叫大俠還有什麼人配?

  此際連阿城也不由微微噫了一聲。

  顯然他聽過他的名頭。

  論武功,他的名頭其實不算很響。

  但論口碑,絕對很好。

  好人的名聲總是不太響。

  卻足以讓阿城的臉色和緩下來。

  但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這白發蒼髯的樊公直一過來就拔刀,一拔刀就將自己仗行關外四十八年的百斤“黃龍金砂刀”運功震成兩段,然後插在地上對著阿城竟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簡氏兄弟呆住──這是做什麼?

  所有人不明白,但阿城懂。

  只聽樊公直磕頭恭聲道:“恩公!”

  他們是故人。

  他們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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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城看了看樊公直,又看了看簡單跟簡易。

  簡氏雙雄面上只有錯愕與尷尬。

  阿城對樊公直道:“你起來,不必對我客氣。”

  樊公直聲音發抖:“是。”顫顫巍巍單手扶桌站起,一臉恭敬。

  阿城淡淡道:“你來這做什麼?”

  樊公直轉首看了簡氏兄弟一眼,臉露愧色:“他們的恩主也是我的恩主。”

  阿城面無表情、似乎並不意外,他只關心一件事:“‘大漠孤煙’一向獨來獨往處事中正、更不攀附權貴受制屑小,什麼人能做你樊公直的恩主?”

  樊公直聞言老臉通紅,心中掙紮良久、驀地又自撲通跪倒:“本來恩公有問,老夫不能不答,但、但……”說著聲音哽嚥不能言。

  阿城替他說下去:“但主人終究比恩人重。”

  樊公直汗顏忙道:“不、不是……只是……”

  阿城漠然:“你不必慚愧,也不必將舊日交情放在心上,我若施惠於人只為得酬享謝、脅迫於人,那也不配跟‘大漠孤煙’樊公直相識一場,今日之事大家一樁歸一樁。”

  樊公直面露感激:“恩公舊義絕不敢忘,他日有命、老夫便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倘換做是我恩主想要加害恩公,老夫也一般誓死不允,可現下我家恩主如何得罪了恩公咱們都委實不明個中詳情,但自古忠義難兩全、唯有舍其一,恩主的生死牽涉整個江湖社稷禍福,懇請恩公能顧全大局暫放眼下恩怨……”

  阿城笑了,一聽到這就忍不住笑。

  為什麼有的人命就這麼珍貴、可令千人赴死萬人保,而有的人命就一文不值、爛死在陰溝臭巷無人問,想為死人討個公道也這麼難?憑什麼!就憑那畜牲高高在上可左右江湖大勢、所有人就要以他的利益生死為自己的大局?!

  阿城無聲痛笑,寒意沁得樊公直跟簡氏兄弟心頭一寒。

  阿城冷冷道:“你家恩主性命動天下,那跟我有什麼關系?莫非一個人救了一百人就有權殺一個人?枉死之人便叫死得其所、死得值得?樊公直,你往日的公直何在!”

  樊公直結舌道:“我我、我實在絕無此意,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乃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但據老夫猜想,其中必有重大誤會需待詳究嚴查、以免冤仇錯結,而我家恩主現在身患重恙、體未復全,經不得……”

  阿城抑住憤怒:“好,我等他身子復原再與他公平一戰!你現下可以說了麼?”

  樊公直身陷兩難、臉上肌肉不住搐動,只得心一橫道:“恩主姓名還恕我萬難透露,但此事無論如何都是我對不住恩公,老夫的性命本是恩公給的,虧欠實多無以為報,在追隨恩主之前便早早囑托了子侄身後事,現下恩公盡可取去殘燭性命以贖老夫不義罪孽。”

  阿城聞言臉色鐵青,手中柴刀一陣輕顫、卻不揮下,喝道:“你走!”

  樊公直一怔。

  阿城別過臉去,一字字道:“我不想殺舊識,也不喜歡看著故人對我下跪乞求!”

  樊公直熱淚盈眶、無言以對。

  阿城臉轉剛硬:“但我亡妻之仇不可不報,你的朋友卻不是我的朋友,我沒說過我不能殺你的朋友!”說著眼中鋒芒畢露,直視簡氏兄弟。

  簡氏雙雄手持兩截斷槍正不知如何是好,瞧他突然轉首瞪向自己,情不禁退後一陣瑟縮。

  樊公直急道:“恩公且慢,他們跟我有二十年的交情,他們重諾守信在江湖從未有過劣行,懇請恩公……”

  阿城再笑,厲笑:“倘我當真是個尋常獵戶,剛才死的就是我,他們犯下劣行又有誰知道?!”

  樊公直默然。

  施恩於人不見得為了回報,但求人卻一定要給人好處。

  樊公直心中焦惶無奈,終是長嘆一聲:“也罷、也罷,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的下落。他三天後會在虎丘劍池現身,你能不能遇上他、認出他全憑你的造化,老夫就只能說這麼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還要動手,老夫也只有以死作陪兩位兄弟了。”

  阿城聽了雙眸一亮,盯著他凝思片刻、慢慢垂下柴刀,道:“好,我信你,我這就去虎丘會他!”說著便欲轉身出門,於此間作罷。

  樊公直心頭一顫,亦緊跟跪著轉身、不敢立起:“我如此背棄恩公,恩公還信我之言麼?”

  阿城止步,沉吟。

  “樊公直若不可信,江湖再無可信之人。”

  阿城拋下這句話在風中,斜步疾邁出了茶樓,此際天色陰暗癒冷,初冬的第一場雪轉眼就要落了下來。

  眼見阿城的衣衫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模糊孤伶的背影終於一步步消失在長街盡頭,簡氏兄弟這才長長吐出一口大氣,樊公直則似整個人都萎頓了下來。

  簡氏雙雄此際卻忽的省起什麼齊齊臉色一板:“恩主當真去了虎丘麼?你怎能為咱們兄弟出賣恩主下落?”

  樊公直聞言一陣茫然,慢慢搖了搖頭:“恩主已被護往杭州,西湖論劍之期轉眼便至,豈可耽擱。”

  簡單“哦”的一聲:“那你剛才是騙他?”

  樊公直心不在焉,漫應道:“是,我騙了他。”

  簡易雙眉一緊:“倘若他得知受騙,只怕……”

  樊公直苦笑,無語。

  簡單愁容難展:“還不知恩主到底傷得如何,也不知十日之內能否復原。”

  樊公直神思不屬,恍惚道:“十之七八,總可勉強。”

  簡易略略寬心:“那便好,姓戴的武功比咱們恩主還差老大一截,想來恩主至少可保得不敗,不過這叫阿城的鄉巴佬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若是對咱們恩主一直糾纏不放、那可大大不妙。”

  樊公直再自苦笑:“鄉巴佬?你竟說他是鄉巴佬?你可有看出他的武功來路?”

  簡易一怔,凝思、搖頭:“看不出,不會看,咱們只見屋子裡刀光閃了幾閃,完全看不清他刀路,莫非他是什麼刀王、刀神般的人物?”

  樊公直輕喟:“刀王刀神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麼?你們也不打聽明白他是誰就敢跟他動手,可也太過冒失,落得如今白白折損朋友的性命與恩主的人手、實是何其可惜,日後若再碰到他當避則避才是。”

  簡單心中羞慚:“咱們只打聽得知這人是個獵戶,搬來附近鄉村不過兩年,在城裡賣些獸皮干柴維生,有時跟北城苦井巷的乞丐貧民廝混,好像有人叫他阿城,也有人叫他小刀,誰曾想竟會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樊公直嘆氣:“難道你現在還沒想起他是誰麼?尋常高手的接招、拆招、還招三個步驟他只需一刀完結、一氣呵成,一刀就能把敵人所有攻勢化解、反卷倒攻回去置敵死地不留退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簡單喃喃道:“好絕……”

  簡易看著地上勞分飛的屍首、心有余悸:“是太絕!”

  到底什麼人用這麼絕的刀法?

  簡單口中如同囈語:“小刀……阿城……”心中忽地想起一個人來,駭聲道:“難道是他?”

  簡易詫道:“誰?”隨即亦自恍然道:“原來是他,應該是他,沒錯就是他!”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失聲道:“刀傾城!”

  簡氏兄弟望向樊公直求証:“這個鄉巴佬真是‘一刀傾城’刀傾城?”

  樊公直默默點了點頭。

  當世八大刀王聯手都接不住他三刀的刀傾城!十五歲就一路追殺進皇宮削掉京城八十萬禁軍韋總統領腦袋、一夜驚皇城的刀傾城!!只要他願意,可以把世上任何東西一刀兩斷、大卸八塊、碎屍萬段的刀傾城!!!

  簡單越想越後怕,仿佛已把剛才還置生死於度外拋在了腦後,咋舌道:“無怪一柄柴刀就能如此了得,竟然會是這個煞神,便算咱們再多伏下十倍好手也會被他殺個干干淨淨。”

  簡易百思不解:“為何這般神人竟不圖功名富貴、反匿在窮鄉僻壤甘做一獵戶村夫?”

  簡單苦笑:“也許越是絕世的高手越不重名利。”

  簡易慨然:“不然江湖哪有你我兄弟立足的份。”

  刀傾城十一歲出道,十四歲成名,十五歲便威震江湖,二十三歲幾無敵手,二十六歲就退出了江湖。

  他弱冠之年入武當殺其掌教有如探囊取物,七百弟子眼睜睜看其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五年前為一被辱幼女討回公道,殺了天魔教六個長老、終於逼得教主在兩萬教眾跟前磕頭認錯、將犯事教眾當面處死才免了滅教慘禍,從此顏面盡喪、一蹶不振,而那幼女便是樊公直的孫女。

  江湖人無人知他正邪,只知他武功高絕,江湖中人向以能接住他一刀為榮,能接他一刀的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但又有誰敢無端端去試他的刀?

  樊公直嘆道:“你們能接他一刀只損兵刃未傷性命,已經是不幸大幸。”

  簡單喉頭滾動:“莫非江湖上就真的沒有人能勝過他的刀?”

  樊公直神情怔忡:“能接他刀的人應該有三五個,但能破他刀的只怕一個都沒有。”

  簡易心有不甘:“難道連恩主也不能?”

  樊公直沉默:“昨日之前或許還成,日後、卻怕是不成了。”

  簡易變色道:“那就絕不能讓他這輩子見到咱們恩主了!”

  簡單澀聲道:“一個姓戴的已經夠讓恩主頭痛、現在還來一個刀傾城,當真漏屋偏逢連夜雨、老天是成心要跟咱們恩主過不去,難道好人便注定要命運多舛、非讓小人得道!”

  樊公直心生疑惑:“你們到底有沒查清他為什麼要找恩主的麻煩?”

  簡單亦是一頭霧水:“咱們只聽說他妻子死了,似乎因被奸人凌辱所致。”

  樊公直蹙眉道:“原來他這兩年娶了妻室安心田園,無怪久不見江湖俠蹤,眼下竟有人動色心動到刀傾城頭上實在是嫌命長了,可他妻子之死又怎會跟咱們恩主扯上關系?”

  簡易咒罵道:“那當真只有天知道、鬼曉得,咱們恩主是什麼人物,便算要與皇帝嬪妃一夕之歡也非難事,又何必動他的女人?”

  簡單斥道:“別胡說八道,我們恩主十年來為江湖福祉奔波勞碌從未近過女色,便是恩主夫人也難見上一面,你幾曾聽過大江南北有咱們恩主的韻事流傳,倒是那姓戴的老色鬼風流艷聞從不曾絕。”

  樊公直喃喃道:“此事疑點甚多,萬難論斷,那刀傾城本是精明之人理應察覺……”說著嘆了口氣:“關心則亂,也許再強的人遇到感情也成了傻子。”

  簡單奇道:“不過樊兄卻為何對刀傾城說咱們恩主去了虎丘?”

  樊公直微一遲疑,不答反問:“你可知恩主如何受的傷?”

  簡易搶道:“莫不是又因為恩主那個冤魂不散、糾纏了十數年的舊情敵?”

  樊公直點了點頭:“不錯,就是那個姓曲的小子。那姓曲的雖說是個眠花宿柳的風流浪子,腦子又不清不楚最愛胡說八道,武功卻著實不低,你們可莫要小覷他,咱們恩主雖對他從來不懼,但看在夫人與其有過舊情的面上,每次遇其挑舋都網開一面、放其生路,這人卻不知好歹、一再刁難,這次又約了恩主在月鉤山決個勝負高下、說好無論誰輸誰贏都自此了斷永不往來,恩主本想徹底打發了他便即赴約,沒曾想這家伙竟設下機關、暗使卑劣伎倆破了主人苦練十年的神功,好在他自己也沒討得好去、負傷遁走,而虎丘便是他常年隱居所在。刀傾城此去若是遇上他,那姓曲的多半會以為是咱們恩主派去的人馬一言不發動起手來,而刀傾城見他武功遠勝咱們、又負傷在身臉懷敵意,或許也會一時沖動將他認做咱們恩主給殺了,如此一來既算是順便替咱們恩主報仇除去一個勁敵,亦可暫平他心中怒火自覺解了亡妻之恨。便算他日後查知咱們恩主究竟是誰,也可多出幾日讓恩主療傷安養、及時復出。”

  簡氏兄弟聞言恍然、拊掌而笑:“原來那是姓曲的藏身之處,無怪樊老哥足智多謀騙得姓刀的跑這趟冤枉路,不但能護恩主避開刀傾城,反借其刀鋒為我所用,只怕姓刀的精明一世、也萬萬想不到您老哥用這招算計他了,哈哈哈哈……”

  說到此處,簡氏兄弟卻驀地笑容急斂、臉色大變,只見樊公直滿臉都是痛苦之色,竟忽地伸手取起地上半截斷刀回手插入自己胸膛,不由齊的失聲道:“樊公這是何苦?!”

  樊公直慘笑:“我對得起恩主,卻對不起恩公,唯有以死相報。比劍之日轉眼即至,你們務必保得恩主順利奪魁,我武林正氣方復興有望,我今日才、才不算白死留憾……”說完此言,再無余力,瞌目長逝。

  簡氏兄弟一時心中大悲,抱著樊公直屍首只感彷徨無措、失語忘言,但聞門外風聲作旋、越舞越急,雪花已紛紛揚揚飄了下來。

  虎丘劍池座落姑蘇西北,傳說乃春秋吳王闔閭之墓,墓中藏有“專諸”、“魚腸”等三千寶劍,墓之上方有深澗寬約六十余尺、深約兩丈,碧水終年不乾,清澈見底可供汲飲,唐代李秀卿譽其為“天下第五泉”。“別有洞天”石門旁刻有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的“虎丘劍池”四個大字,每字均有三尺來長,筆力遒勁,令人望生劍氣之寒。前方兩座陡峭石崖拔地而起,鎖住一池綠水。水池狹長,南寬北窄,頗似一口平放寶劍,抬頭一道拱形石橋高懸碧池半空。

  刀傾城頂風冒雪,兩日一夜便趕到了虎丘。

  虎丘山並不高、也不大,但層峰峭壁勢足千仞,萬景都會指掌千裡,勝跡遺蹤目不暇接,古人雲虎丘可謂宜雪、宜月、宜煙、宜雨、宜春、宜夏、宜秋、宜冬、宜夕陽素有九宜之說。

  可惜刀傾城不是來看風景的。

  只要他的刀在手,諸事不宜。

  他跨海湧橋,走斷樑殿,路憨憨泉,越千人石,過真娘墓,一路迤邐至劍池,然後他開始等。

  他信任樊公直。

  他說三天就三天。

  三天來他只吃了一個夾著咸菜的饅頭,喝了一口雪化的涼水。

  雪下得越來越大。

  下得他的頭發、眉毛、胡渣、衣衫、鞋都是雪。

  他持刀佇立,任憑風雪肆虐幾乎成了一個冰雕雪塑。

  今天已經是樊公直說的第三天。

  可是還沒有形跡可疑的人出現。

  那淫賊到底會不會來?

  數日來刀傾城的心中一直被仇恨裝滿,對亡妻想都不敢去想。

  一想就怮。

  怮得一覺醒來忘了弦兒已逝、身在何處,正想叫她給自己倒碗姜湯,才驀地記起弦兒已不在了。

  思念如狂,痛不欲生!

  太陽漸西沉,這天就快過去了,怎麼那畜牲還不來?!

  難道那淫賊病恙太重,以致耽擱行程?

  好,他等!

  沉著氣、憋著火再等一天……

  還是沒有動靜。

  他悲、他憤,他癒來癒覺不耐、也越來越感不對勁,就在此時忽地省起一件事,來虎丘兩天一直被自己馬虎大意的事──

  這裡有小孩堆積的雪人卻沒有遊人。

  這裡除了他的足跡沒有任何人的腳印。

  這裡又不是遊人止步的禁地怎會如此?

  他隨即再自從山下至山上疾走了一遍以証自己所憶無誤。

  的確除了自己再無一個人影。

  他滿身為冰雪所浸也未稍覺寒意,此際卻發起冷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傻得可以,他竟算漏、忽略了這麼明顯的破綻──

  簡氏雙雄就算有天大的面子,也萬萬不可能在短短一天內召集五湖四海各路好手雲集一座小縣城,自是這些好手本就追隨他們恩主前來,然後兵分兩路,一路伏殺自己、一路護其遠走。他既身患傷疾,便不可能離了左右臂助不顧旅途顛簸再來劍池。何況他要到虎丘來做什麼?冰天雪地豈是療傷聖地?從來就沒聽說過劍池附近住有什麼身份奇尊、號令得了天下群雄的絕世高手!

  他一邊想,一邊拒絕這是事實。

  他一邊行,一邊凝視傾聽左右。

  越過劍池,前面就是虎丘塔。

  他心裡七上八下地望著這七層八角的斜塔,停了下來。

  他的心開始滴血,然後慢慢凝成雪。

  他終於確認樊公直出賣了他!

  他終於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騙局!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了附近有奇怪的呼吸心跳──

  是感覺到,而不是聽到。

  因為那心律呼吸聲既不急促沉重,也不綿長細微,而是分別跟風雪聲、水流聲、鬆濤聲保持起伏一致、流轉相融、不分彼此。

  刀傾城手裡的刀緊了緊,他甚至因為興奮而變得幾欲窒息。

  他已經很久沒有殺過這樣的高手。

  不只一個,而是三個早早匿伏在此的一流高手。

  他在等人,殊不知別人早在等他──等他上鉤。

  一念及此,刀傾城整個人都似要燃燒了起來,他的刀忍不住便要燙得炙手而出。

  但現在他只能察覺他們的存在,而不能明晰他們的方位。

  他斷定他們至少在此藏身了三天未曾挪過一步,是以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什麼人有這麼好的忍耐力?

  殺手,職業殺手,江湖一等一的殺手。

  職業殺手暗殺與跟武林好手伏殺不同。

  武林好手的伏殺只能算是出其不意、一擁而上。

  殺手殺人則講究神不知鬼不覺、草不動花不驚,你連意識到自己要死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死了,永遠不知死在誰手上。

  職業殺手追求的是技巧、心理,甚至是情趣、意境,據說江湖殺手排行榜第二的那位根本就不會武功,殺起人來卻無往而不利,殺人在此人而言簡直就是一種藝術享受。

  但再怎麼藝術也沒有結果重要。

  把人殺死了,殺手才能收到錢。

  不管忍耐多久該動手時就得動手。

  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墳場──不是自己的,就是敵人的。

  刀傾城寒的是心、不是膽。

  但他也沒有再往前行,而是持刀的動作變了。

  他換了一個姿勢,於有意無意間露出了一個破綻、兩個破綻、三個破綻,若隱若現、時有時無,卻絕對可以讓匿伏在四下任何一個角落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破綻就是他的陷阱,也是機會──敵人活命的機會。

  你不動手你就不會死,你動手死了就怨不得我。

  喜歡後發制人一向是刀傾城對自己殺人太狠的一個平衡。

  因為是你先要殺我,你死了只是你的報應!

  隨即刀傾城感覺到風雪大了起來,水流急了起來,樹林的風吹草動也更響了起來。

  他知道那是錯覺,那是他們的呼吸心跳在加快。

  他們顯然看到了這破綻,他們顯然開始受不住這誘惑。

  他們終於蠢蠢欲動、躍躍欲試忍不住要出手。

  忍耐豈不本就是為了這爆發的一刻!

  但聽“蓬”的一聲響,刀傾城身旁三顆巨鬆積雪全部朝他抖落下來,夾著萬根鬆針如同利箭向他當頭籠罩,然後是整顆鬆樹連根拔起勢如千鈞向他身上急壓了下來。

  刀傾城沒有躲、沒有避,他信任他的刀!

  刀光飛舞、破綻全無,仿佛一張刀網已織在了刀傾城身上,無論雪花、鬆針、枝葉,一沾其刀、登成碎末自行煙消。

  沒有殺手會傻得以為這樣就能殺得了刀傾城。

  那只為迷人耳目、混淆視線、聲東擊西、逼亂陣腳。

  但見三顆巨鬆甫一倒下、刀傾城為防視線受阻頓即向後飄移六尺,他背後的樹幹忽的迸裂碎開跳出一個枯瘦老叟,身形更不停歇,手中一根鐵拐迅速絕倫向刀傾城背心腰眼疾點而至。

  好個計算精確、布置絕妙的殺招!

  刀傾城不驚、無懼、只有怒!

  他縱躍而起,一不轉身、二不回頭,反手向後、出刀──刀柄,他出的是刀柄!無巧不巧,柴刀刀柄正與化做千花萬點的鐵拐杖尖接個正著,內勁抵處,枯瘦老叟立時怪叫一聲被彈回樹幹腔內、從另一側撞了個粉碎出去。

  但更絕的殺招卻在第二個人身上,第二個殺手就在刀傾城的腳下!

  老叟鐵拐一出,刀傾城腳下同時冰雪乍裂,從地底突然撩出一對銀鉤鉤其雙腳。

  刀傾城身在半空、無可著力,卻借老叟鐵杖一抵之勢急速翻身倒墜、揚刀便向地縫伸出的雙鉤劈落!

  江湖上沒有幾人能硬擋硬架接住刀傾城的刀!

  使雙鉤的這人也不能!

  但刀傾城萬萬想不到這隨鉤破冰裂土而出的人竟是個女人──好一個高大健碩的女人,居然還是個身懷六甲的女人。

  刀傾城柴刀去勢狠絕、立時將她一只銀鉤砍斷,見此情狀卻情不禁頓了頓──他的刀停在她的肚子上,婦人勉強用剩下一只銀鉤將刀挽住,刀再往下砍挪一分,不僅鉤斷、還要腹破。

  嬰孩無辜,砍還是不砍?

  就在這時他聽清辨明了一種奇怪的心跳。

  砍──他決定砍!

  但已不及,就在這略一分心猶豫之際,奇變再生、第三個殺手已出手!

  出手最絕的就是這第三個,他從刀傾城絕想不到的方位殺了出來──婦人的肚子!

  那一剎刀傾城幾乎錯覺是嬰兒已被自己一刀破腹而出,隨即驚覺這人竟是個侏儒。

  這侏儒就是第三個殺手!他纏在婦人的腰腹之上,揚手便打出三顆喪門星。

  好東西貴精不貴多,暗器也一樣,江湖人遇到喪門星,沒有破綻也成了破綻,何況兩人已距不逾三尺。

  但刀傾城無謂、更無畏,有沒有破綻對他結果都一樣──你死、我活!

  所以他收刀──收刀就是出刀!

  此時刀傾城刀勢盡止,新力未生、舊力全消,想再緊跟出刀追擊已無可能,他立即刀鋒一側、回身收刀。

  那人怎麼也想不通世上會有這麼快、這麼怪的刀,竟然能同時讓招架等同出招,不但能以刀作盾將他的喪門星拒擋身外,還能借力生勁將三顆喪門星分擊三人彈了回去,來勢幾比去勢更急。

  老者與少婦見勢不妙,立時就地打滾急避,待抬起頭來只見喪門星落在地上竟仍沿地前行、猶如附骨之蛆對自己緊追不舍,不由各駭出一身冷汗,再自一邊左閃右躲一邊出杖揮鉤強行震開。

  “喪門星”的厲害之處便在它一旦未中敵身余勢不消、還能預判敵人閃避方位繼續如影隨行追擊三丈之遙,身上所淬劇毒令所經之處周邊三尺積雪頃刻融化無蹤、汪汪水漬盡成黑血之色。

  而那侏儒近在咫尺本萬萬躲之不及、注定要自食其果,不料他卻也急中生智、嘴中及時吐出一枚古怪“暗器”與彈回的喪門星凌空相接格了開去──牙齒,他當機立斷咬斷自己一顆門牙當作暗器噴了出去。

  這侏儒撿得一條性命落下地來、腦子只來得及閃過一個念頭:好險、好玄、好絕!

  反應若再慢得一絲一毫,他便已命喪當場。

  他正待驚魂稍定、尋隙反擊,只可惜他這次遇見的對手是刀傾城!

  江湖無論誰惹到刀傾城的刀,不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而是躲得了一瞬、躲不了一時!

  他剛一立定身子就見迎面一片刀光,其燦其烈便如陽光般無可遮擋。

  這世上豈有不被陽光照射的人?

  他臉色變了──退、速退、飛退,有如鬼魅躲避陽光不想被照得魂飛魄散一邊向後倒縱背心撞斷無數樹幹,一邊將全身的暗器都甩了出來。

  但見林中一時如天女散花,圓的、方的、尖的、鈍的、細的、粗的、三角的、弧線的、帶棱的、凹凸的、透明的、七彩的、會反彈折射的、能解體爆裂的,各種暗器爭奇鬥妍,一古腦全用了出來。

  每一種威力或許不及他的獨門暗器喪門星之迅捷古怪,但加在一塊夠他用上三年殺五百個人。

  可就是擋不住!

  刀傾城的刀無堅不摧、無孔不入,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管你暗器獨門的、絕門的、秘傳的、自制的一遇他的刀就全碎了、化了、蔫了、沒了。

  他只有退,再退,繼續退,他接到第三刀終於不退。

  刀亦止。

  這回刀傾城真的收了刀回了身。

  那侏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然後發現自己一塊肉掉了下來,想要伸手托住補回去,卻不料又有一塊骨頭掉了下來,他越想抓補、掉得越多,當下不敢再抓、只是發抖,以千分不甘、萬分不願的目光盯著刀傾城,顫聲道:“你用的是‘砍柴刀法’?!”

  “砍柴刀法”,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名稱,卻比任何冠冕堂皇的武功都有用。人身的破綻就好似木材的紋理一般易尋,這看起來沒有任何關系的兩樣東西在大高手眼裡就是可以通感相聯、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的物事。而這樣的刀法江湖只有一個人會用。

  刀傾城頓首,反問:“你們是三、六、九?”

  唐屍、宋死、元屈,江湖殺手排行榜分別排在第三、第六、第九的一流殺手。

  那侏儒就是唐屍,少婦是宋死,老叟是元屈。

  唐屍慘笑:“‘世人皆惡棍,以人作木柴。’早知道你是刀傾城,我就不接這票買賣了。”說完這話他就四分五裂倒了下去,屍首躺在自己喪門星所化的毒水之中。

  宋死睚眥欲裂盯著他:“你真的是刀傾城?!”

  刀傾城盯著自己的刀凝思,不說話。

  元屈苦笑:“他連刀柄的用法都能如此出神入化,你老公連他三刀都接不住,除了刀傾城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誰,看來咱們這回真是自尋死路、一敗塗地。”

  刀傾城抬頭看著他們,一字字道:“是誰請你們來殺我?是所謂的恩主,還是樊公直?”

  宋死、元屈好像聽不懂他說什麼,宋死恨恨道:“什麼恩主不恩主,行有行規,我們不會泄露雇主的姓名。”元屈淡淡一笑:“我們的身價好像憑樊公直還請不起。”

  唐屍的價碼是三十萬,宋屍是六萬,元屈是九千。

  這幕後主使請三六九殺人,得付三十六萬九千兩銀子,樊公直的確沒有那麼大家業,放眼整個江湖,也沒有幾個人付得起。

  刀傾城的刀又揚了起來,沉聲道:“我不想再問第二遍,你最好別想試我的耐性。”

  宋死看著唐屍的屍首,雙眼如欲噴火:“我不說又如何?你也別以為你是天下第一刀我就殺不了你!”

  元屈在她背後輕輕嘆氣:“我們的確殺不了他的。”

  宋死怒氣更盛:“為什麼!”

  元屈微笑:“因為我會先殺了你。”他說“因”字時猝然出杖,說完“你”時,杖尖已刺穿了宋死的心口。

  宋死倒了下去,她睜大雙眼、至死也不信本該同舟共濟的“自己人”會在這時殺了她。

  刀傾城也很奇怪:“你殺了她?”

  元屈笑得更歡,越是出人意表他就越是開心:“難道你以為我排名第九的就殺不了第六的?排名這種東西永遠不要去相信,每個人的排名都是自己一家偏好之言,不要以為我拿的錢比他們兩口子少,效率就會比他們差。大家吃了殺人這口飯、就得時時準備玩陰玩狠的,千萬別提誰對不起誰。”

  刀傾城盯著宋死的腰際,道:“其實她的確有機會殺我。”

  元屈同意:“不錯,可惜我還不想陪著她死。她腰間的炸藥足以讓方圓一里夷為平地,為了幾兩身外物跟人同歸於盡、那又何必?”

  刀傾城點頭:“所以你想活命,你一定會告訴我你們的雇主是誰。”

  元屈再笑:“的確,畢竟殺手規章再重要、又怎麼能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何況我現在認出了你是我的老朋友,怎還能忍心幫人家害你?”

  刀傾城一怔:“老朋友?”

  元屈感慨:“歲月蹉跎、人事多遷,少年已滄桑、盛年換蒼顏,無怪咱們剛才竟相認不出、以致錯殺一場。想你十三歲的時候,那年我五十四歲……”

  刀傾城聽他這麼一說仿佛也想了起來:“十七年前,我刺殺玄黃教主易無德的時候,是你幫我補了他一刀、救了我一命。”

  元屈見他憶起往事,亦欣然道:“那時我就很看好你,不忍武林絕此奇葩、才出手助的你,卻萬萬想不到你後來能如此威震武林,老夫有時想起實是代你歡喜。”

  刀傾城顏色稍霽:“當日少年輕狂不曾銘恩,如今未打不相識倒該補謝才是。”

  元屈收杖莞爾,伸手拉他道:“過去小恩小惠還提他作甚,走,咱們且下山去痛飲百杯,將這事跟你原原本本說了,那家伙叫咱們在此埋藏多日竟是叫老夫伏殺自己多年的小友,實是可惡,看老夫不去倒撥了他的皮。”

  刀傾城詫道:“你那雇主究竟是誰?”

  元屈不再含糊:“就是梅大人。”

  刀傾城不解:“梅大人?”

  元屈奇道:“你連梅大人也不知道?”

  刀傾城茫然。

  元屈看看左右無人,附耳低聲道:“梅大人就是梅……”

  他忽然沒有再說下去。

  只怕他永遠沒有機會說下去。

  因為他看見眼前好像有什麼亮光閃過,然後就覺得自己說話的一股氣好像被人硬生生切斷了,他想說話不得不重新費了半天勁才死魚般地盯著刀傾城道:“你殺了我?”

  元屈說出了這句話,連自己都幾不敢置信、卻不能不信。

  刀傾城臉色漠然,從他身邊走開,隨手撕掉了自己左手的袖子。

  元屈獰著臉又是痛恨又是恐懼,喝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刀傾城看著元屈的手道:“你的手上已布滿了無藥可解的‘潑傷瘋’,卻來拉我的手,想犧牲自己一條手臂換我一條性命。此毒三天後才會顯形、溢味、發作,但你還是怕我及早發覺一直心頭忐忑、暗自提防,便用拐杖龍頭一直對著我的要害,而龍嘴裡藏著的是你從不輕用的暗器‘龍芽須’,幾比唐屍的‘喪門星’還難防十倍。誠如你所言,排名這東西萬萬不得輕信,一個人若要以為自己能輕而易舉殺得了排名第三的、就可以隨手殺得了第九的,那接下來死的就一定是他自己。”

  元屈猶不甘心、嘶聲道:“你、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從來當你是朋友又怎麼會殺你?在你小時候、我有得是殺你的機會卻從來沒動過你一根汗毛,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刀傾城淡淡道:“曾經有機會殺我、沒殺我,不代表現在有機會殺我、不想殺我。四年前你們黑道黑市就將我的人頭價碼抬到了一百萬兩,再好的朋友跟一百萬兩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受過我恩惠的人都可以害我,為什麼給過我恩惠的人就不可以害我?你當初幫我殺易無德只不過是想將功勞記在你自己身上,不殺我只因一來沒把我放在眼裡、二來讓我給你作個見証便於你取得賞金。你這人一向愛臨敵之際故作英雄相惜之態、等敘舊論交騙得人信任之後再出其不意動手殺人,江湖多少好漢就是死在你這種手段之下,我又怎會不防你?”

  元屈聽得怔了怔,終於慘笑認命:“我果然小瞧了你。”

  刀傾城不在乎別人怎麼瞧自己,反倒跟他敘起家常來:“你的家鄉離此遠不遠?家裡有沒有後輩?”

  元屈一愕:“你問這個作什麼?”

  刀傾城道:“聽你口音應該是江南人,回家鄉三天路程應該夠了。我刀上的‘回光返照’內勁會讓你五天之後斷作兩截,你現在不要運功,慢慢回家鄉把自己身後事安排好,雖然你當初予我恩惠沒安好心,但幫過我就是幫過我,我這也算對得起你當日助我之德。”

  元屈本有心抱敵同歸正暗自蓄力最後一搏,聽了這話也不知怎的登時腳下一軟。

  當人知道自己的明確死期,那是什麼感覺?

  元屈突然大笑:“什麼家鄉不家鄉,他們當日趕我出來,我早把老家屠了個雞犬不留。既然老子還有五天命,那我便要把這輩子賺的錢一次花個痛快!”說著厲聲長笑一轉身,竟持拐拄足下山而去。

  空山寂寂,虎丘塔下立時又安靜了下來。

  風雪如常,一切照舊,無常的只有人事。

  刀傾城正待收拾心情、整理亂緒,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節奏、平穩,而且故意踏得聲響很大,幾可讓整座山每個方位的人都能聽得見,刀傾城知道這是來者在暗示並無敵意。

  他側首一瞥,卻見踏雪而來的竟是一名武官模樣的中年人,只見他停下掃視了周遭一眼似乎於此間情勢已了然於胸,隨即鼓掌笑道:“刀先生的刀法果然天下無雙、世間罕有。”

  刀傾城皺眉:“你是誰?怎麼知道我在這?”

  武官遙施一禮,不傲不謙、不卑不亢:“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梅大人對閣下有請。”

  刀傾城雙眉一軒:“梅大人?原來真有個梅大人,是請三六九殺我的梅大人?”

  武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是當朝二品大員、新任兩湖制置大使梅石堅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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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仲達
發表於: Mar 25 2006,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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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mberj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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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有點像蕭峰+楊過

角色名字改得有點怪怪的

武打場面之描寫很不錯,新點子也不少

值得追捧 cool.gif

p.s. 此小說是否已連載完畢? 想一次過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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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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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孫中山在香港大學演講,宣稱他的革命思想發源地「即為香港」。他說,香港的秩序整齊而安穩,與中國的混亂腐敗成強烈對比,激發他發動革命。「我恆默念...何以如此不同?外人能於七八十年間在一荒島上成此偉績,中國以四千年之文明乃無一地如香港者,其故安在?」---<<香港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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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左咁耐, 幾時先出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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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皮狗應該係有色盲, 只見紅色, 別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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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Mar 25 2006,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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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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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采的在後邊呢。

角色名字請用普通話來讀,有些名字用粵語發音是讀不出其含意的,嘿嘿。

比如「梅石堅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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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dog
發表於: Mar 25 2006,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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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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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賊(中)

  (五)
  
  梅石堅一向是個沒時間的人,他很忙,不然他一年之內就不能連升三級,因為他要忙著打通關節,忙著投靠朝中權貴,忙著鏟除異己,忙著一路高升,甚至忙著喝酒吃肉跟尋花問柳,除了不忙百姓民生他什麼事都忙,但皇帝讚他梅花品節、石堅格毅。

  這樣一個梅大人現在要人賣他一點面子,你給還是不給?

  “給你媽個頭!”兩年前淮南節度使曾經因為在背後偷偷這麼小聲嘟囔牢騷了一句,然後滿門三十四口人頭落地。

  這件事過後,梅大人轄下再沒一個官員敢對梅大人不敬,自知愛夢話的連睡覺也自覺把嘴巴封上。

  當人的身份地位達到某一個階段之後,就只有他訓人、別人哈腰聽著跟點頭照辦的份,所以今日梅大人宴請在座的賓客一個個都很乖,乖得誠惶誠恐。

  梅大人請客的地方在梅園──蘇州第一園,不因閣局景致、人文氣象,只緣皇帝親筆題點恩賜。時正梅花初放,紅白相間萬朵、滿園清香盈動,但梅大人卻沒什麼心思賞梅──他從來就不覺得梅有什麼好賞,要賞就該賞錢賞官賞女人麼──他現在只覺得生氣,因為有人不給他面子,偏偏不給他面子的人他還惹不起!

  所以他現在要訓人,不、是教人,教人做人,不、是教人做官,這裡能進梅園的都不是外人,有知府、有將軍、甚至還有新科武狀元,一個個不是自己的門生、就是自己的心腹。

  刀傾城雖然對朝廷糜腐一向鄙夷不屑、漠不關心,但他被請進梅園時還是不得不佩服當貪官污吏也是一門學問,因為梅大人正在向屬下言傳身教──賄賂。

  梅石堅瞇著眼緩緩掠過滿堂賓客,道:“你們送給吏部尚書焦晦月與兵部尚書孟月藏的禮物都被打回來了?”

  眾官汗顏:“是。”

  梅石堅慢條斯理地喝著茶:“都給我說說送了些什麼?”

  知府擦汗:“微臣送了十萬兩白銀,每人五萬兩。”

  將軍紅了臉:“屬下將揚州第一名妓贖了身獻給吏部尚書。”

  武狀元撓了撓頭:“俺想把家中祖傳七世的那口寶刀贈給兵部尚書。”

  其余官員正要紛紛自報禮單,梅石堅已一口茶先噴了出來──打住!

  梅石堅嘆氣:“我叫你們多在禮物上用點心思,不是叫你們多加點份量。”

  眾官慚愧:“是。”

  梅石堅搖頭:“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很奇怪,總以為自己喜歡的東西別人也會喜歡,所以貪財的就送人金銀珠寶、好色的就獻上紅粉佳人,也不打聽打聽這雙月黨人一向自視清流、素倡廉政,他們豈會輕受錢財、自扇耳光?那吏部尚書的夫人更是當今皇上的女兒,你們還敢送他女人,就算那是國色天香、他敢收在家裡?兵部尚書生平最愛的乃是名家字畫,可不是耍刀弄槍,打起仗來又不用他親自披掛上陣,刀劍好壞與他何用?你們跟了我這麼多年,連最起碼的投其所好都不懂,本想將你們一干人安插在他們門下有個大好前程,結果反叫我被那兩個家伙在朝廷一通冷嘲熱諷,日後你們還怎麼跟著我在官場立足?”

  眾官聽了面面相覷,默不吭聲。

  梅石堅目光如炬在眾人面龐灼掃來去,忽又神情一緩、語放悠長:“不過話又說回來,名權利欲、世間又有幾人能勘破其一,你們也別就真以為他們是真君子、偉丈夫。只不過這世上有種人貪錢,但就是不喜歡你提‘錢’,他覺得這個字眼俗,不是想故意虛偽掩飾,而是這種人天生本能就覺著錢是俗不可耐、上不得台面的東西。他實際想要歸想要,但你就是不可以掛在嘴上跟他講,因為他覺著他這種人說的‘錢’跟咱們俗人嘴裡冒出的同一個字是有高低貴賤、天壤之別的兩碼事,話說白了就是他媽的當了婊子還自覺是個處子,既喜歡白花花的銀子換來的閑情逸志、文雅風流,又鄙夷咱們談錢時的猥瑣下作、暴發銅臭,所以賄賂這種人你一定要瞅準他欲拒還迎、想要還羞的心思,對準其雖敗德行、仍要良心的脾性。你要明著送珠寶美人他必覺辱其清譽、傷及顏面,如何肯受?你倘改用寶石鑲一張字貼、拿金絲繡一幅畫、翻出一張草聖真跡昌黎手稿來,這在他眼裡那叫藝術、那叫高雅、那叫品味,雖然那東西值錢,但不能再直接叫做錢,他才會聽得舒坦、想得舒服、欣然受之,他自幼所受的詩雲子曰、禮義廉恥方能與貪婪本性、齷齪人欲達成心理安衡。你若開門見山直言以利、他只會覺得你瞧不起他將他當作了凡夫俗子,你要真以為他是品性高潔就自己傾盡心血寫幅字、畫幅畫送給他,那他又連正眼都不瞧你一眼了,只怕日後想再拜見連他大門都進不去,是以你們若還想在官場行走,可都得給我好好打起精神多用點心思。”

  眾官齊嘆:“學生受教,下官拜服!”

  梅石堅喃喃嘆息:“這雙月黨人最近在朝中越來越跋扈了,對於殺不了、整不得的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他們變成我的朋友。所以……”他驀的頭一轉、笑對踏在門口的刀傾城:“所以我也想跟刀先生交個朋友,就不知刀先生肯不肯賞這個臉。”
  
  刀傾城佇在門口,前面是暖廳、身後是風雪。

  如果有機會選擇,他寧可轉身面對風雪,也不願面對暖廳中的這位梅大人──不會賞梅只會讓人發霉倒霉變成煤的梅大人!

  聽他的談吐就知道這不是個簡單的人──不簡單的人的意思就是不能用尋常手段解決的人。

  現在這個梅大人在請人賞個臉、給他個面子,給還是不給?

  刀傾城狐疑著不說話,只盯著他的眼睛──這梅石堅明知“三、六、九”三大殺手聯手都殺不了的人他還敢派人請過來,自然是有了十成應對他不給面子的後果、完全掌控失算局面的把握,可是他手裡究竟仗著什麼才如此有恃無恐,跟他切齒痛恨的恩主又到底是什麼關系?以這梅大人的地位權勢,莫非他自己就是那個什麼恩主……

  領他前來的武官一拉椅子伸手道:“刀先生請上座。”

  刀傾城身不動、步不移:“有話只管明說,若是遲早要站著大殺一場,何必坐座(做作)?”

  梅大人大笑:“刀先生果然快人快語,本官也素愛直來直去最是省事,也就不再打那啞謎,今番盛邀閣下前來只想向先生道個歉、賠個禮,還望先生能恕罪海涵、與我一位朋友冰釋前嫌,大家就此冤家宜解不宜結、和氣生財豈不美哉?”

  位高權重的堂堂兩湖制置大使梅石堅要向人笑臉恭迎、道歉賠禮!

  天下有幾人受得起、誰又敢不收?

  廳堂登時一陣私語騷動。

  就算是眼下朝中最當權得勢的“雙月黨”──焦晦月、孟月藏面對如此情形也不能不賣他個面子。

  刀傾城卻漠然,他受得起、但他不收──原來又是個替那淫賊求情做和事佬的,只不過這次出頭的不是那恩主屬下、不是江湖草莽,而是所謂朋友的當朝二品大員!

  好個門路多、人面廣、財力雄、根系深的淫賊!

  刀傾城想到這裡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居然笑了起來──怒極反笑,道:“齊了。”

  眾官愕然,梅石堅亦不解:“什麼齊了?”

  刀傾城寒聲道:“重金賄我不得,便派好手伏殺,剿我不成又請高官來做說客。這富甲一方的商賈、威震江湖的大豪、名門正派的義士、行蹤詭秘的怪客、神鬼難防的殺手,還有你這品尊位高的朝中權貴,竟都為了一個淫賊齊齊出頭,這在朝在野、黑白兩道的各色人馬當真全都齊了。但我只有一句話告訴你:不管你朋友到底何方神聖,他若想了結此怨,除了提頭來見再無他法,你們若再敢替他隱瞞藏匿,少不得今夜叫各位血濺當堂!”

  在座賓客群臣聽了無不失驚大怒,紛紛喝道:“狂徒大膽,竟在梅大人面前危言恐嚇!”

  梅石堅卻似對刀傾城之言毫不動氣,反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勿躁,笑笑道:“先生急下論斷未免太過決絕,以閣下之能想知我朋友是誰終非難事,又何必急於一時,一切何妨等先生看過我這份禮物合不合心意再說?”忽問左右道:“此前牛員外跟簡家兄弟送他什麼禮被拒來著?”

  領路武官應道:“他們想贈這位刀先生黃金萬兩、全部家業。”

  梅石堅“哦”的一聲:“那這刀先生又因何故與我朋友結下的樑子呢?”

  武官瞧了刀傾城一道,道:“據說是刀先生愛妻被人辱殺。”

  梅石堅點點頭:“這就對了,他們送的禮物太輕、太次,誠意不夠,刀先生身為當世一等一的高人當然拒收。人家死的是老婆,這些江湖漢子腦筋不對路地送人錢幹什麼,當打發要飯的麼?以刀先生的身手要銀子花還不簡單?要女人那也容易得很。但是世間美女雖多,以刀先生眼界之高,要遇上一位瞧得入眼的可就難之又難了。想來像刀先生這般非常人物娶的夫人怎麼也差不了,不然哪會一怒至斯千裡追殺、沒完沒了,可想而知其妻必是人間極品、世所難尋、千般寵愛、萬難割舍。以牛員外家裡那幾個庸脂俗粉人家會看得上才怪,你怎麼也得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羞死西施、賽過王嬙,還千萬別說什麼千年難遇,其實這種女人每一代都有,就看你挖不挖掘得到。果然在蘇州城就有這麼一位不世出的奇女子婁姑娘,無巧不巧,還正好做了我梅某人的乾妹子,實可謂才貌雙全、藝德兼備,最堪與當世第一等的大英雄般配不過,所以……”說著笑意狡黠、拍拍手道:“所以我這份禮物想必刀先生一定有興趣。”

  但聽一段清雅別致的絲竹管弦之聲緊隨梅石堅掌聲響起,一名身形窈窕、外罩白紗裙的女子輕挑珠帘,仙姿綽約、腳踩蓮步地踱了進來,身後還尾隨四名分別抱托焦尾七弦、玉楸棋枰、歙硯徽墨、兔毫宣紙的小僮。只見她神情溫柔、舉止優雅,環轉四周向在座各人略施一禮,遂向梅石堅與刀傾城淺淺一笑:“清婉見過梅大哥與刀先生。”

  她這一笑登如春風化雪、暖酒沁腸,室外雖冰天雪地、寒意凜洌,人人卻覺眼前山清水遙、氣暢神舒,一股開闊英朗之意自胸中彌漫開來。眾人見她也不過就是亭亭俏立在那,並未有何出奇舉動,但目光就是情不禁粘在她身上、忍不住隨她秋波一同流轉,竟仿佛回到發痴少年時光,沉陷在對最初神往女子的憧憬思慕一般,心想此女容顏縱不能妄稱絕世,但眉目神情間流韻飛採卻美得太過銘心特別,既非空谷幽蘭不食人間煙火,也非千嬌百媚勾人心痒難搔,而是恍如前世便曾相識、緣訂三生只等今朝來會,每眨一眼、每一弄指都如撩撥人心底情弦、喚醒前生記印,一時人人瞧著她呆呆發怔,渾忘了自己來意為何、真身何處。

  梅石堅則只盯著刀傾城的表情,眼睛越來越亮,嘴角笑意也癒來癒濃,道:“不知刀先生覺得我這位義妹可還配得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八字?”

  刀傾城目光緩緩從那女子身上移開,道:“不配。”

  梅石堅臉色微變,那女子卻是面不改色,謙聲道:“小女子蒲柳之質、才拙識淺,原是難當。”

  刀傾城淡淡道:“不是人配不上,是這八個字配不上人。”

  那女子呆了一呆,登即臉現紅暈:“先生過獎,清婉萬不敢受。”

  梅石堅再次大笑:“如此說來刀先生是不嫌棄了?”

  刀傾城不置可否:“此女驚鴻一瞥便可察其氣質非凡,世上還有如此佳人確屬難能可貴。”

  梅石堅繼續得意,他對自己的眼光一向有信心。

  他知道自己找的這個女人很符合標準。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標準。

  有的人吃飯的標準是要可口,有的人是要管飽,有的人是要看跟誰一起吃,也有的人是看有幾道山珍海味、能值多少兩銀子。

  妻子的標準,有的人是要聰穎,有的人是要賢慧、有的人是要看夠不夠漂亮,也有的人是看能不能同甘共苦、大難臨頭不單飛。
  不同人對不同事有不同標準。

  不過有些事情的標準總是大同小異,也總有些珍稀的人事符合各種人的標準。

  很顯然梅大人的這位義妹不但令在座百官心神盪漾、患得患失,也很符合刀傾城感興趣女人的標準。準確說,她幾乎符合所有男人心目中對妻子的定義、想像和向往。

  所以梅石堅興致勃勃說下去:“我這位義妹久聞刀先生江湖俠行義舉,一直萬分仰慕,卻每每抱憾無緣得見。今聞先生嬌妻新喪悲痛欲絕,實是疼惜得心也碎了,恨不能早日飛至閣下身旁稍遣寂寞、以慰愁腸。今日總算相識,也算是弦斷得續、再為武林添一佳話!”

  刀傾城仍是淡然:“這就是你的禮物?”

  梅石堅大方坦然:“是!”

  刀傾城:“看起來你倒是很懂琢磨朋友的心思。”

  梅石堅微笑默認。

  可惜刀傾城卻早已黑了臉──他很討厭他對女人的態度。

  這種人永遠不會了解妻子對一個男人真正的意義!

  所以他不會明白他的弦兒是多麼不可替代,他也不容任何人想要取代!

  刀傾城豁然出刀,刀抵喉頭,一字字道:“那請‘三、六、九’來殺我也是你交朋友的方式?”

  梅石堅噎住。

  剛才刀傾城還在他人十丈外與之言語投機,一眨眼他的刀已經到了自己嚥下,他的四大鐵衛、八大親信、十六大護院對其三層環繞、貼身緊守、如鑄銅牆,竟同虛設!待得眾侍衛發覺,還沒起步卻只能止步──大人已落敵手!

  投鼠忌器,束手無策,彼此對望,無不尷尬。

  未經一擊,不曾一戰,乾坤大勢,便已倒轉。

  梅大人有個三長兩短,在座的都不好交待。

  但事起倉促,刀傾城出刀毫無征兆,眾人隔得好一會方反應過來發生何事,這才一個個慌了神色。

  梅石堅卻不慌,直如刀傾城的刀完全跟他沒關系,他只可惜,刀傾城已經表明了令他白費唇舌的立場,所以他也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下去,他忽然好似完全換了一個人,熱情瞬間全無,神色淡定無謂,反好整以暇地剝起糖果點心吃了起來,因為他知道他不說他的朋友是誰,他的性命就暫時無憂,何況,他手裡還有王牌。

  沒想到這時卻有人替他說了話、接了話,一個淡淡倦倦、有氣無力的聲音自窗外飄了進來:“他請‘三、六、九’想殺的其實是我,不是你。”

  刀傾城一側首,只見說話的人居然也如一片雪花般飄了進來,身子歪歪斜斜、柔若無骨的倚貼在牆上,再一點點軟倒在席間座椅中。眾人驚疑不定地望向他,竟見此人是個臉有病容的瘦弱男子,但滿面風霜卻也掩不住骨子裡的眉清目秀、優雅從容。

  武狀元怒聲大喝:“你又是什麼鬼東西?擅闖梅府想幹什麼!”

  來者懶懶地一臉壞笑道:“我不是什麼鬼東西,不過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擅闖梅府當然是為了來跟某人搶女人。”說著竟向梅大人的義妹婁清婉痴痴凝望起來、柔聲嘆息道:“我再晚來一步,我的親親婉兒豈不就要為你們梅大人所迫嫁作他人婦,今生永隔再難相見,此後經年黯然魂銷,我豈不要落入無窮無盡的日夜相思、噬骨煎熬……”

  婁清婉自他聲音入耳,神情便已從訝異、驚喜再化淒楚,此刻更是別過頭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卻又來說什麼瘋話……”

  二人語猶未盡,卻一切盡在不言中。

  忽聽梅石堅笑罵道:“媽的,長了一身軟骨頭會縐幾句文就真以為自己是柳詠第二了,在老子面前也玩起風流自賞酸不啦嘰那一套。怎麼,做盡了蘇州婊子的小白臉還不夠,到頭來還想勾搭我這蘇州頭牌賣藝不賣身的小妹子?當真什麼東西!”

  病漢一聽眉頭頓時一挑,臉上臘黃變作醉酒酡紅,切齒道:“我再不是東西,也比你身為朝廷命官卻做那老淫虫的走狗強得多,你三番兩次派人殺我,這仇怎麼也得算一算了。”說著身子一弓驟然彈起,竟爾直撲梅石堅,其速迅捷與其來時判若兩人。

  但他沒想到面前卻忽然多了一座山。

  武狀元──“鎮三山”岳半環。

  江湖上古往今來叫這綽號的還真不少。

  但真能把人鎮住的沒幾個。

  不過這屆武狀元絕對真才實學,所有人都看好他二十年內能做到天下兵馬大元帥,因為他師傅是東北大豪“綠林孟嘗”司馬狂嘯,乾爹是大內侍衛總管“九天尊者”王笑升,姨媽是彩霞莊莊主“七彩仙子”香玉夫人。

  岳半環怒喝出拳:“給我坐下!”

  在座這麼多好手防不住、扛不住天下第一刀還說得過去,再讓個病鬼得手,豈不明擺著梅大人養了班廢物。

  岳半環一出拳就把自己整個人、整條命、整個前程豁了出去、搭了進去。

  病漢沒坐下,卻不得不停下。

  拳風不但凌厲足以裂碑碎石、摧屋毀棟,招術也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任憑敵招千變萬化,對他拳法除了閃躲避讓便只有硬接硬擋,想要化解拆招,休想!

  他就吃準了病漢萬萬不敢跟他拼力氣。

  病漢也沒有想到這看起來憨蠻的家伙原來不太傻。

  大多人印象中、習慣裡官府都是貪官污吏,沒幾個有真實能耐。

  那就錯了。

  迫於形勢委屈求全有材料的人多得是。

  岳半環就是要人知道他便是其中之一。

  不要看我平時卑躬屈膝、逢迎巴結就沒能耐,我只是要個出頭的機會。

  病漢無奈,他承認小看了他。

  雖然他重傷在身,武功大打折扣,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不管在什麼情形下對有些人就是會看不起。

  好在糾正判斷錯誤還來得及。

  所以他只有抽出腰間盤劍。

  好一柄殘破不堪的劍,劍身鏽跡斑駁,雙刃皆是缺口斷齒。

  岳半環瞳孔收縮,對方殘劍不削、不刺、不劈、不砍,竟軟得像面條般纏了過來。

  至柔對極剛。

  軟劍纏住了雙拳。

  雙拳也握住了軟劍。

  彼此僵峙,誰也動不得分毫。

  岳半環面色難看,倒也佩服:“好身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克制我的拳,看來大家是平分秋色、棋逢對手!”

  但他沒想到說完這句話自己臉色就變了,只見對方忽的以左手作劍將他雙腕削了下來,然後他呆了一呆,才覺吃痛、劇痛、痛的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病漢收劍淡淡道:“不好意思,只有你輸我贏,沒什麼平分秋色、棋逢對手。既然動了手就不要說什麼廢話,有機會就要出手。也不知現在年青人是不是說書聽多了,總以為生死關頭人家還會跟你玩玩英雄重英雄,講番大道理,真是可笑。”

  眾人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梅大人座下第一好手就這麼被廢。

  刀傾城盯著他的劍一皺眉:“‘鋸齒劍’曲寒川?”

  病漢也瞅了瞅他的刀笑笑:“我被‘三、六、九’逼得藏在虎丘塔裡三天不敢出來,一出來卻發現他們已經死了,我說是誰有這般本事,原來是刀傾城,那就一點都不奇怪了,看起來今天我們是同仇敵愾。”

  刀傾城卻再次皺了皺眉,他實在有些看不起他斷人手腕的偷襲手段。

  他對風流浪子從來沒好感。

  厭惡風流的人大都因為自己痴情。

  人總是厭惡與自己性情相悖的人。

  就算某天因形勢所迫同一陣線那也一樣。

  刀傾城不悅道:“梅石堅幹麼要請‘三、六、九’殺你?”

  曲寒川摸摸鼻子:“這可就要問問他自己了。”

  刀傾城望向梅石堅,梅大人兀自泰然自若:“很簡單,這個小白臉跟我朋友有點宿怨,我朋友不好出面,只好由我來出手代勞了。”

  刀傾城面色驟狠:“你的這個朋友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淫賊?!”

  梅石堅沒答話,曲寒川卻又接了腔:“沒錯。”

  刀傾城眸子發亮:“那就是說你知道那人是誰了?”

  曲寒川點頭微笑:“如果你能把我跟婁姑娘安全帶出梅園,我自然會告訴你。”

  梅石堅卻“哼”的一聲冷笑起來:“我這梅園早已調動三萬兵馬潛伏四周,你們一進來,機關便自啟動,你們以為自己還飛得出去?就算你真的會飛,也把你萬箭穿心射下來。”

  刀傾城柴刀一橫,冷然道:“我不會飛,也不需要飛,拿住你就可以開道。”

  梅石堅哈哈一笑,竟然無懼:“你就不考慮考慮劫持我的後果?”說著居然不知從哪裡取了一袋栗子出來,接著又取了一盒糕餅出來,然後再取了一包糖果出來,每一樣都顯得低檔臟舊,而且都已被人吃動所剩不多。

  眾人聽不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也看不懂他這是在做什麼。

  刀傾城卻懂,所以見狀臉色立變。

  三樣點心紙袋上都寫著“北城溫記”的字樣,那是弦兒慘逝當天他在甜水嫂的雜貨舖裡買的,散給苦井巷那群小乞丐、小蘿卜頭的。

  這梅石堅竟以跟他市井相交的伙伴小友為質!

  梅石堅見了他的臉色立知要脅生效,不禁樂得更歡:“這世上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沒法子,只好逼得我用挾持人質這麼老土的法子。不過話又說回來,又不是吟詩作賦要他媽什麼創意,有效不就行了,哈哈哈哈……所以說做官就得做大官,官做得大,才能無恥得明目張膽,說點不登大雅之堂的話也用不著跟誰掩飾解釋,別人也絕不敢多說什麼,這就叫做官的樂趣。”

  眾官齊讚:“大人所言極是。”

  刀傾城心中狂怒,沉聲大喝:“這麼喜歡做官就送你副棺材板罷!”

  刀傾城終於出刀!

  不能將梅石堅一刀兩段以解憤恨,卻是忍無可忍不能再忍。

  但他沒有將刀刺向任何人,好似每一刀都砍向空氣、劈進燭火。

  人人只覺室內鬥然亮如明晝,電光劃空連閃,刺痛得睜不開眼。

  待得睜眼,刀傾城、曲寒川、婁清婉三人竟俱已不見。

  領刀傾城進梅園的武官忽的省覺失聲道:“保護大人速退,房子要塌了!”

  眾人聽了頓即驚惶失措起來,忙不迭你推我擠向廳外急退,耳聽陣陣喀喇喇刺耳聲響,廳堂樑柱開始紛紛折斷、坍塌下來,眾官再晚得一步當真就要被刀傾城送的“棺材板”活埋。

  刀傾城、曲寒川、婁清婉三人出了廳堂,卻尚未出梅園。

  園中機關重重,外圍千軍萬馬。

  怎麼闖?

  梅石堅不認為是人能闖得出去!

  但這世上的事態發展總是會背離人預想的軌道。

  正如樊公直原盼刀傾城錯將曲寒川認做恩主殺了,誰曾想此時二人竟會並肩作戰。

  刀傾城也是人。

  但人想出的計策招法從來都是讓人破的!

  所以他沖著園內一聲長嘯──

  長嘯直震得無邊落木蕭蕭下,千樹萬樹梅花落。

  機關觸啟,所有陷阱空自發作。

  然後刀傾城出刀!

  一刀將一朵飄零的梅花一剖為二,然後梅花二裂為四,四碎為八……

  碎瓣激濺開來,每一瓣再撞上一片梅花,被撞梅花再自一分為二,二裂為四,四碎成八……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傾刻之間梅園登成粉末汪海。

  人人眼前視線模糊一片。

  刀傾城一言不發,當先步入這片香雪海。

  曲寒川心底暗自驚嘆一聲,拉著婁清婉緊隨其後。

  三人頓時消失在茫茫夜色、蒙蒙花霧中,梅石堅伏下人馬再多卻叫人哪裡尋去。

本篇文章已被 Superdog 於 Mar 25 2006, 16:08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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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當刀傾城的柴刀滑落最後一滴雪水,曲寒川為婁清婉擷下鬢邊最後一瓣梅花,天邊終於露出了一絲曙光。

  刀傾城沒有興趣看兩人卿卿我我,背過身去面無表情只有一個字:“說!”

  這裡已非梅石堅勢力范圍,他也如約將曲寒川、婁清婉安全帶離險地,他現在需要得到他的回報。

  回報就是一個消息,一個名字──不是令刀傾城從此在世上消失,就是將江湖閣局徹底扭轉改寫的名字。

  刀傾城胸口在發熱,歷盡重重波折終於可以快將這欲噬後快的名字捏在手裡、碎在牙齦,曲寒川卻在沉吟:“你還要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說。”

  刀傾城眉頭一蹙:“什麼事?”

  “絕不殺我。”

  刀傾城眉蹙更緊:“為什麼?”

  曲寒川嘆了口氣:“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妻不幸雖非由我一手造成,但卻多少因那淫賊殺我未果牽連所致,是以……”

  刀傾城沉聲道:“好!只要你不是那淫辱我妻的奸賊,不來騙我誆我,我刀傾城絕不殺你!”

  曲寒川神色釋然:“刀傾城一言九鼎,絕無信不過之理,我便說予你無妨,那淫賊其實就是……”

  “不行!”婁清婉鬥然截道:“還是不能說!”

  二人一怔,卻見婁清婉忽地抽出曲寒川腰間軟劍回架在自己脖子上,咬著嘴唇道:“那人是刀先生辱妻大仇也好,是世間萬惡奸賊也罷,我絕不能叫恩主身陷半點危虞,你要敢透露我恩主半個字,我便與你天人永隔!”

  刀傾城與曲寒川見她說完於風中盈盈顫抖、泫然欲泣,煞是楚楚可憐,卻又透著無比堅決,心中情不禁一陣憐惜,又是迷惑不解:“梅石堅便是受那淫賊指使脅迫你,你怎還替那賊子說話?”

  婁清婉向後退卻兩步,搖頭道:“這一切皆出於我自願,我縱不肯遵從梅大人的意思,但恩主待我之厚有如再生父母,今生萬難相報,便算要我一死以償也是心甘,何況捐己一軀可救恩主一命有何不可?”

  曲寒川恨聲道:“那老淫賊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回護,焉知他當日施恩於人不是為日後有難找人來當,你當他真是誠心實意待你好麼?”

  婁清婉淒聲道:“你們江湖人的心計我不懂、不管、也不想聽,我只知你們口口聲聲說他淫賊,可他十年來從未碰過我半根汗毛,那些有點銀子勢力的下作之徒想要辱我身子,哪次不是我恩主替我出面攔下,也不知為此開罪了多少朝中權貴,可我想你、盼你之時,你卻不知躲在哪個銷金窟裡風流快活。”

  曲寒川冷笑:“如此說來,他是世間第一大好人,我卻是負心薄幸的大混蛋、自作自受的大蠢材了?他把我傷成這般險些害得我武功盡廢,又派‘三、六、九’伏殺我,若非刀先生出手相助,我早已成遊魂野鬼,哪裡還能活著來見你!”

  婁清婉聲音哽嚥:“你要心裡真的有我,便不該再為了過去舊怨與恩主糾纏不休,說得白了,你、你還不是放不下她……”

  曲寒川被她一頓數落,臉上陣紅陣白,偏又發作不得,見她雪白玉頸已被自己鋸齒劍割得道道血痕,唯恐她失手沖動做下恨事,忽道:“好,我發誓,我絕不向刀先生透露你恩主的姓名。”

  婁清婉聞言失措,又驚又喜:“你此話當真?”

  曲寒川嘆道:“我非君子,不過話總是算數的,江湖人無信不立。”

  婁清婉怔怔望向刀傾城:“那你、你要如何向刀先生交待?”

  曲寒川苦笑,亦回望了刀傾城一眼:“我自有法子補償刀先生。”

  刀傾城靜靜看著曲寒川從婁清婉手上接回他的“鋸齒劍”,冷冷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補償,如果你給不出我想要的答案,看來你的劍跟你的人今天都注定要再多一個缺口。”

  曲寒川看著自己這柄無數缺口的劍,慨然道:“這些不是缺口,而是傷口。這把劍被人傷過很多次,被人傷多了,就成了鋸齒,也變得會傷人了。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真想做‘鋸齒劍’呢?莫非刀傾城就真的很想做天下第一刀麼?”

  刀傾城聽了心中一動。

  曲寒川手攜婁清婉,回頭道:“走罷,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仇人的姓名,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見到那個人就什麼都明白了,我這既算守信,也不違背我的誓言。”
  
  刀傾城將信將疑,尾隨二人一路默默無語,也不知在荒郊野外走了多久,只覺所處地勢越來越偏僻荒蕪,但心頭反生出一種異樣感覺,似乎此處陌生而又親切,熟悉但卻難以確定自己是否來過。
  莫非此地竟曾於夢中遊歷?

  路邊的野草,道旁的古亭,林中的清籟,遠處的炊煙,一切如此寧靜詳和而又熟稔,仿佛走在從前回家的鄉間小路。

  刀傾城走著走著不禁心中恍惚起來,喃喃道:“再過前面的山角就該到家了。”不意過了前邊轉角處,竟見前面果真有一間草屋,房屋構架、所處方位簡直與己從前所居一模一樣,連帶附近花草木石、小橋流水之布局也是絕無二致,他甚至懷疑西北角那棵大樹上是不是也棲著常來庭院偷食的同一只烏鴉。

  刀傾城整個人都已呆住。

  曲寒川此際卻停了下來:“到了,刀先生還請稍待,容我先向主人通報一聲。”

  刀傾城一時心神激盪,渾沒聽見他在說些什麼,正值頭緒紛亂,忽聽屋內響起一段弦聲──有人在彈琵琶。

  但所奏卻非樂曲,更像人語,竟還一字字清晰可辨:“來者何人?”

  曲寒川抽出軟劍,扭捏幾處,伸指扣彈,所發鳴響竟也如人應答:“正是閣下所期之人。”

  屋中琵琶再響,似先嘆息了一聲:“你們退下,由他進來。”

  曲寒川收劍回首道:“刀先生請。”自己則附婁清婉耳側低語幾句,攜她遠遠退了開去。

  刀傾城心中驚疑不定,不明屋中之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但自己欲知事情真相還需仰仗此人,終是向前大踏步而出,伸手推開了面前柵欄。

  弦音再度流轉:“先生可願先聽賤妾奏得一曲?”

  刀傾城隨即止步,心忖此人原來是個女子,卻不知和那淫賊跟自己能扯得上什麼干系,眼下周遭情勢古怪,未知對方底細之前不得莽撞,略一沉吟道:“客隨主便,洗耳恭聽。”

  隨即琵琵又是一陣錚琮作響,隱有歡欣答謝之意:“客人冰天雪地遠來,當先奉以暖茶寒。”

  “話”雖如此,屋中卻無一人奉出茶水相迎,院中也顯然並非待客之所,刀傾城正自納悶,只聽屋中人信手撥弦三兩聲,竟彈起一首再尋常不過的“迎客曲”來。

  刀傾城雖不懂音律,但也知曲中善意,奇的是此曲一奏,自己不必運功,身體脈膊心跳、每寸肌肉都在對她琴韻節奏生出感應、自行調節,一股熱氣自體內蒸騰蔓延開來,散諸於四肢百骸,過不多時便感額頭微汗、舌下生津,全身暖和了不少。

  刀傾城心道:“原來這人以此作茶,倒也新鮮。”他雖不懼寒冷,但總需還禮相謝,正要說話,對方琴音一變已換作了“清平調”,音色柔和、溫潤、清甜、素淡,如家釀米酒點點滴滴沁入思鄉愁腸。刀傾城連日來為報亡妻之仇奔波惡鬥、抑鬱已久,忽聞此曲頓感胸襟一闊,屢屢尋仇不果的困惑疲倦也漸漸化作了神怡氣爽,整個人的心緒都變得平易和緩起來,竟再也不願對世間紛爭多念想一刻,猶似弦兒依稀健在,仍在替他每次進城回來敲捏筋骨一般其樂融融、渾身舒泰。刀傾城想到此處不禁心中一痛,眼前此情此景與舊日田園何其相似,心中當真好生盼望這兒便是當日之家,庭院未毀、亡者未逝,一切皆可從頭再來,哪怕只是一夢,也讓其遲些再醒。如此心事潮湧、情思難絕,舊憶時光不斷於腦海紛紛湧現,所有與弦兒結緣前後之歡樂悲苦、辛酸隱痛都恨不能隨琵琶弦聲流泄傾盡。而屋中人也是指不停歇,一連“夜半情事”、“空山幻境”、“陽關三疊”、“十面埋伏”換了十余首,曲調或纏綿萬端、或空靈悠遠,時淒愴悲涼、時肅殺威嚴,有時一曲未盡便換一首,有時數支曲子各取其一段重新拼接成妙異新曲。刀傾城隨其旋律回首前塵種種,既有快意恩仇,亦有失意流離,忽而心陷狂喜,忽而忐忑焦慮,亂緒掙紮不住在熔爐冰窖中輪回反復。到得後來,屋中人所奏緩促無常、變幻無方,已純粹是即興而發、有感而生,不屬古往今來任一曲目,完全針對刀傾城心境而生,聽得刀傾城意亂神渙、幾入狂,身子不住輕顫、連手中柴刀也要握捏不住揮甩而出。

  刀傾城一連數日刀不離手,仿如一體,豈容柴刀非因本意而脫手?

  刀傾城頓即心頭一凜:“屋中之人並非以內力摧動琴弦,乃以韻律節奏誘我思緒、亂我心情、引我入彀!”一念及此,登時冷汗淋漓,暗忖以琴音擬發人聲乃市井技高藝人亦可為之,雖然少見,可也談不上如何令其驚佩,且弦聲之中無絲毫內力貫注之像,一聽指法便知這人絕非武人,是以未對其多加提防,不意這人竟能彈出如此絕妙佳韻,令人痴迷沉醉甘願就犯,繼以音律節奏控人心智,比起生平所遇以內力蘊於音樂之中震人內腑、傷人氣血的高手實在高明百倍,自己剎那疏忽竟險些著了她的道。

  刀傾城這神智一清,立時發覺後背殺氣也驟至!

  一劍彎曲如蛇,隨刀傾城身形顫動而不住變換方位、緩緩貼近,見其漸要醒覺,劍鋒一側、立時暴起發難!

  何人之劍可迫在眉睫仍不為刀傾城所察?

  這全仗屋內琵琶勾魂之功!

  刀傾城無暇回首,只及出刀。

  但他的刀竟比平日慢!

  屋中之人顯已發覺其欲強行跳脫音律束縛,立時琴聲大變──頸部“六相”弦發“佛心慈悲咒”,腹部“十八品”弦發“大寧靜藏密調”,一琴雙曲、齊頭並進,這次不再懾其心神,只為抑他躁怒、緩他刀速!

  刀傾城的柴刀果受弦聲牽制威勢大減,常人揮出一刀,他足可砍出七十三刀,現下卻只能劈出二十八刀。

  好在應對偷襲來劍已足夠。

  刀劍雙交,無花無火亦無聲。

  劍已如籐纏住了刀傾城的刀。

  鋸齒劍!

  曲寒川!!

  竟是“鋸齒劍”曲寒川!!!

  刀傾城回過身來,訝異幾比憤怒更多。

  原該同仇敵愾的曲寒川居然對他偷襲!

  刀傾城生平所遇各種稀奇古怪陰謀絕不在少,可怎麼也想不通──他有什麼理由殺我?

  那淫賊乃他與我共同之敵,能替他除此心頭大患者除我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他不來助我怎能反轉來殺我?

  為什麼?!

  能替他尋找答案的只有他的刀!

  他立時抽刀一轉。

  曲寒川也隨即撤劍──那纏住的不是“鎮三山”的拳頭,那是刀傾城的刀,再不收劍必為其柴刀絞斷。

  可惜他收了劍就沒有機會再出劍。

  他只能擋──刀傾城已一刀如長江之水天上來般劈了下來!

  就在這時,屋內之人所彈琵琶“”的一聲“子弦”斷了。

  弦斷不稀奇,但以屋中人琴藝之高怎會無端斷弦?

  刀傾城立時臉色一變,他的刀勢再度受阻,弦斷之聲響得無巧不巧,正在其蓄力換氣之時,不由暗自一驚:“這人竟知我刀法運用決竅、斷弦斷在我運力空隙。”

  他這一刀劈下未能將曲寒川劈成兩半,卻在“鋸齒劍”上留下一個缺口──最長最深的缺口,他竟一刀削平了鋸齒劍一側的四十五個缺口,劍身硬生生窄了三分之一。

  曲寒川勉強逃過一劫,臉上驚魂未定已決定先退、急退、不得不退。

  刀傾城豈容他走,刀勢如山、連綿無盡,刀光化做千重光幕只等其自行撞上慘遭萬剮。

  卻聽屋內“”的一聲,琵琶第二弦“中弦”再斷。

  刀傾城的如瀑刀幕立時被曲寒川找到一個縫隙鑽了出去。

  刀傾城再次變色,返身追上,卻對屋中怒喝:“看你還能有幾根弦斷!”

  刀傾城眼如寒燈,直盯得曲寒川打了幾個寒戰。曲寒川自知難以逃脫,索性急舞劍花先護罩了全身再說,但刀傾城這次出刀卻不劈不砍、直刺劍尖。

  曲寒川將劍舞得風雨不透,卻萬不料劍尖為刀傾城所獲、竟如覓得萬綠叢中一點紅般輕而易舉,刀鋒劍尖一抵,劍柄驀的碎裂而開,鋸齒劍刃竟被柴刀逼撞得自握手處反向彈出,直索自己嚥喉。

  刀傾城借力用力,要讓鋸齒劍令曲寒川自行了斷。

  他倒要看看屋中之人還能怎麼救這曲寒川。

  但聽“”連響,屋內琶琶第三弦“老弦”與最後一弦“纏弦”幾乎同時崩斷,刀傾城與曲寒川手上力道齊齊一滯,刀劍俱都慢了下來,而曲寒川連忙一個身子急仰,任鋸齒劍凌頭越過再躲一劫。

  屋中之人竟對兩人氣息運轉周期都了如直掌,連斷兩弦、分阻二人行氣關節,若差毫厘,必令曲寒川命喪當場。

  刀傾城大喝一聲:“了不起,可惜你已斷無可斷!”忽的伸手一抓竟將曲寒川像抓小雞也似提了過來。

  曲寒川居然神色鎮定,漠然道:“莫忘你答應過我什麼。”

  絕不殺我──誘其諾言原來只為眼下殘局留的後路。

  刀傾城怒喝:“那你為什麼要殺我?!”

  遠立一旁的婁清婉看在眼裡、苦在心裡:“不是他想殺你,只怪他放不下她。”

  刀傾城怒不可遏:“她?她又是誰?!”

  “她就是我。”屋中人嘆息一聲,拋下琵琶,終於開口道:“對不起,其實是我想殺你。”

  刀傾城回身大怒:“你又是誰?鬼鬼祟祟,給我出來!”

  驀的一刀勢如破竹、勁氣破空,但見門裂、帘裂、紗裂,草屋終於露出了它的主人。

  刀傾城本來滿腔怒氣,此時卻不覺驚得呆了──屋中每件物事擺設竟都同舊居完全一致。

  但更令他吃驚的是這屋裡的人、屋裡帘後的人、屋裡帘後蒙著面紗的女人!

  蒙在女人面上的輕紗裂作兩半飄落在地。

  刀傾城聽聲辨位、計算精準,刀上勁氣剛好破門、斷帘、觸紗即止,不傷他人他物一絲一毫。

  沒想到刀傾城的柴刀卻也緊跟著這女人面紗掉了。

  他渾身發抖,開始一步步向屋內靠近、走進,臉上寫著不敢置信。

  然後他將這女人一把抱住,淚水掉了下來:“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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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屋中女子就這麼一動不動漠然任刀傾城抱著,哪怕被他抱得腰折骨斷、窒了呼吸,哪怕屋外已物非人換、鬥轉星移,她還是這麼溫順如綿地任他耳鬢廝磨著,仿佛三生七世前就站在那裡等著與他這刻溫存。他每一次手臂的箍緊用力,每一陣身體的瑟縮顫抖,每一滴淚水的滑落眼眶,都讓她深深切切感受到他飽受了多少失去“她”後的思念、痛苦和恐懼!

  刀傾城委屈得就像個與母親失散、彷徨無依的孩子,他要將失去的、流逝的都重新擁在懷裡抱得緊緊的,誰也不許奪走,默祈上蒼請再給一次守護來過的機會。

  女子面無表情良久,仿佛眼裡也開始籠罩了一層薄霧,似乎她的心也在一點一滴被其融化感動,輕輕嘆道:“看來你真的很愛你的妻子。”

  這款款細語平日無論在誰聽來都會只感溫柔貼心,此際聽在刀傾城耳裡卻毫不受用,反像心被針紮了一下。

  什麼意思?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刀傾城漸漸清醒卻又拒絕清醒──她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口吻跟我說話,為什麼她的聲音變得跟從前不一樣,難道她不是我的弦兒?

  女子仍自幽怨:“如果我的丈夫待我有你對妻子的十分之一,我今天為他做的一切都不枉了。”

  刀傾城失控啞聲道:“你在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弦兒你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話!”話雖激憤惶恐,手上只有擁得她更緊,頭頸更不住藏在她腦後,他不敢去細瞧她的臉,他害怕自己會發現她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弦兒已經死了。

  偏偏現在眼前還活生生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弦兒”。

  這是什麼道理?

  根本沒有道理。

  荒謬擺在眼前,可他根本不願去想為什麼。

  答案無非三個:

  仇家在用易容術的下三濫伎倆;這人是弦兒的孿生姐妹;弦兒壓根就沒死。

  可是江湖第一易容高手“沒臉見人”吳思遂六年前七個時辰內換了八次容、甚至最後一次自斷雙腿干脆毀了容都被刀傾城認了出來,還有什麼人的易容術騙得過他?弦兒從來沒說過她有容貌酷似的姐妹,巧合太多只有故意人為,這世上哪來那麼多說書裡的驚人巧合?可若她就是弦兒,堂堂天下第一刀豈會連人真死假死都分不出來?

  莫非她竟是弦兒的鬼魂?

  可他為什麼卻又能感受她的脈膊體溫!

  人唯一騙不過的是自己。

  人脆弱時只想選擇逃避。

  就當這是一場夢!

  就讓我一夢五十年!

  可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這麼殘忍非要讓我的夢醒?!

  屋中女子對他的激烈舉動不作半點掙紮、也未流露絲毫不快,反輕瞌雙眼、無盡溫柔地緩緩貼首在他的胸膛,卻說了一句令他眼下最深惡痛絕的話:“好吧,你就當我是你的弦兒……”

  刀傾城聽了忽的一把推開她,變得只有更加憤怒、傷心、失措,就像孩子發現手裡的糖果被人偷換成了石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就當你是?!”

  美夢容易醒,惡夢醒來遲。

  這句話比直接承認或否認都更讓他絕望!

  他這一推開細細打量,更覺她眉目身形與弦兒至少有九成相似。

  可是……她的雍容華貴,她的神情氣度,她的聲音語態,甚至她的不經意習慣小動作,與弦兒實在大相徑庭。

  莫非、難道、竟然這真的只是一場空歡喜,他們居然是兩個人?

  刀傾城現在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還能做些什麼,他只記得妻子明明死了、確實死了,那麼現在眼前這個人又會是誰?

  他想開口大聲喝斥、責問,可看著這張與妻子簡直一模一樣的臉,無論如何也硬不起心腸。

  這女人似乎也知道他想問什麼,反替他說了出來,一說出來就是刀傾城苦尋多日卻無果的答案:“你要找的淫賊就是我的丈夫高和寡。”
  
  高和寡!

  蘇州高和寡!!

  高家第三代傳人高和寡!!!

  蘇州高家是繼南宮世家淪落之後近七十年來最富有的世家,與南宮世家一向不問世事不同,從高家第一代高入雲開始就高調入世,碼頭、銀號、酒樓、茶館、妓院、賭場、古玩店、車馬行、典當舖、琉璃廠、綢緞莊、染布坊……高家的生意可謂見縫插針,能賺錢的買賣幾乎沒一個拉下的。到了第二代高在上手上,門下已有三千食客,其中至少三百位是江湖上叫得出字號響當當的人物,三十位是武林各大派輩份極尊的一流高手,還有三位是江湖退隱多年的異人,其本人更是嗜武成痴、練武成狂,奈何天賦不佳、資質有限,且日理萬機、心難旁鶩,終身未臻化境,晚年便傾盡門下食客之能,不惜一切人力、物力、財力將自己兒子高和寡調教打造成武林一等一的大高手。但這高和寡接過高家第三代權位之時,雖富可敵國、絕技在身,卻始終行事低調、不愛風頭,私下裡則對江湖各路英豪有求必應、多有救助,遊走官場、結交權貴更不吝嗇,上次朝廷平叛的官餉就有一半是他高家捐的。
  
  現在刀傾城終於知道了仇人的姓名。

  這個曾令他日難食、夜難寢、一心只想將其銼骨揚灰的辱妻大仇。

  可是這個答案卻似乎來得不是時候,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女人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自己到底是誰?”

  高夫人神色淡定:“賤妾已說過,我是高和寡的妻子,閨名聞知雅,曲寒川則是與我一同青梅竹馬長大的玩伴。他雖誓與我夫不共戴天,但我既是高夫人,便當心中只有和寡一人。他前些日子險些害我丈夫命喪,適才是我要他為還欠我之情對閣下出手,還盼先生莫放心上。”

  刀傾城臉上露出狐疑之色:“青梅竹馬?”

  曲寒川看起來英俊瀟洒風流倜儻,卻已成名十余載,少說也有三十七、八歲,而他的弦兒還不滿雙十年華,無論如何也青梅竹馬不到一塊,便算眼前女子不是他的弦兒,看起來也至多不過二十五、六。

  聞知雅顯然看出他的懷疑,臉上竟爾飛起兩朵紅雲,略略羞澀苦笑道:“先生可是覺我與閣下的弦兒年紀相仿?其實賤妾早已人老珠黃,光陰虛度三十有四。”

  刀傾城聽了呆了一呆,只覺她與自己的弦兒萬分相像,渾沒察覺年齡差異有如此之巨,此時陽光映射入屋已可瞧得分明,她肌嫩膚滑、身形窈窕,一張臉秀美絕倫、清麗脫俗,只在眼角處有幾道不細心絕難發覺的魚尾紋,乍看之下,只怕比起他的弦兒還要顯得更加青春白晰一些,心道:“她是豪門貴婦,自比常人懂得保養。我卻從來沒什麼錢讓弦兒打扮,整日讓她針線操勞、與塵垢為伍,竟覺她們一般大。”想到這裡莫明一陣心酸、一陣愧疚,忽又仰頭厲聲道:“那你跟我的弦兒長得如此相似,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你丈夫又為何要對我的弦兒犯下如此禽獸惡行?!”

  聞知雅略一沉吟,臉上露出羞悔交錯的神色,終是喃喃道:“此事說來話長……”轉首望向窗外,看著遙遙而立的曲寒川幽幽道:“我十年前嫁入高家,原以為將享盡世間榮華,但豪門世家中各方親屬勢力之明爭暗鬥卻讓人心力交瘁、累不堪言。我丈夫身為高家掌事,常年奔波勞碌在外,只留我一人空守閨房更是不勝寒惆,一年半載不回家一次也是常事,他在外邊做些什麼、想些什麼我全都無從知曉,平素只有書信往來,也不過只言片語互問安好,彼此沒有半點情意。好在寒川知我窘境,時時來看我、陪我、遣我寂寞,日子也不是太難打發。”

  刀傾城聽到此處鼻中“哼”的一聲,顯對她言中曖昧之意頗瞧不起,忖她既已嫁作人婦,無論此前與他人有何等深厚舊情,也不該背夫逾矩,正要諷刺幾句,卻偏偏瞧她如弦兒一般嬌痴婀娜、惹己憐念,心中一軟便張不開嘴。

  聞知雅見他臉露不屑,也不以為意,兀自道:“我與寒川自幼一塊長大,早定私情,但父母嫌他家貧,如何也不肯答應這門親事,也不知怎的陰差陽錯,我被父母巧設安排,竟讓高老夫人相中做他兒媳。我丈夫和寡那時似乎對兒女情事看得極淡、從不掛心,與我見過幾次之後印象不惡,既見母親吩咐便不置可否應承下來。那時寒川已拜得名師學藝、遠赴江湖,與我分隔日久早不聯系,我原想認命只管一心相夫教子做他高家人便了,卻不曾想,和寡與我成親以來始終未有過夫婦之實。”

  刀傾城心中一怔:“莫非那高和寡身體有何病恙?但這跟我的弦兒又有何關系?”

  聞知雅見他嘴唇動卻不出聲,知他疑問,道:“起初我道他身患隱疾不便明言,或是已有至愛不屑於我,後來我才曉得他天生富甲天下,早志不在經營家族生意,竟一心入主武林、統率群豪,甚至待日後羽豐、參政謀權,但以他當時武功修為與江湖人望尚嫌不足,這些年來,他一邊致力拓展江湖人脈,一邊苦練一門怪異功夫‘欲壑神功’可令其功力暴漲,而修習這神功的先提條件卻是從此不得親近女色。”

  刀傾城聞言恍然,繼又不解,恨聲道:“你丈夫既志存高遠,練這神功想來不易,怎舍得為辱人妻子破己神功、自毀江湖前程?”

  聞知雅面露慚色:“不是他舍得十年辛苦付諸東流,只因寒川對我舊情難忘、一再糾纏,一直道我丈夫當年乃仗財勢強娶於我而心懷不忿,屢屢對我丈夫門下產業滋擾生事,暗中損其不少生意往來,使我丈夫亦對他心存不滿。不過和寡總是看在我的面上不與他多加計較,況且寒川雖在江湖也算一流好手,但與我丈夫相比仍距甚遠,和寡也一直未將其放在眼裡。但不知如何,這次寒川竟激得我丈夫與其決戰月鉤山,更不知用了什麼古怪法子破了他那門苦練神功。這‘欲壑神功’一破,登時便會欲火如焚、心魔反噬,兩個時辰中不得女體交歡,必然行功走火入魔而死……”

  刀傾城這次不等她說完,卻先“呸”的一聲冷笑起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麼?這世上從來就沒聽說過有何種功夫會在散功時令人淫欲難抑,便算中了烈性春藥,也不必非得強佔女人泄欲解決,即使真的走火入魔,也絕不是淫人身體便可復原,你莫不是拿些以色誘人的下九流說書橋段來蒙騙於我!他們約鬥便約鬥,為何偏偏要選在月鉤山,那裡一非名山,二無勝景,從未有過其他武林中人涉足此地,全天下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座如此尋常山丘村落,整個山下也不只我一戶人家,你丈夫為何偏偏挑的是我家弦兒下手?你從未見過我妻子之面,又怎知自己與我弦兒相貌酷似,你現下將這裡每寸每分都扮作我家一般亂我心神,怎麼會對我家了解這般清楚詳致,你究竟意欲何為?!”

  聞知雅一時為他氣勢所逼說不出話來,臉上更是羞愧,好一會才低聲道:“此事實在牽涉賤妾一件極密隱私,哪怕是我丈夫,也從未向他及外人道。先生既這般迫問,我也只得如實以告。其實……在我少不更事時曾與寒川偷嘗人事,未料珠胎暗結,於我十五歲那年曾生下一名女嬰……”

  刀傾城聽到此處頓時悶哼一聲、喉頭一甜,已是心念電轉、豁然明白:“難道我的弦兒竟是她的……”

  聞知雅續道:“我與寒川那時皆年少無知,只想闖此大禍萬萬不可為人所知,若要養此孩兒一非我二人當時力所能及,二來絕非世俗能容難以向家人交待,只得忍痛將孩兒送人撫養。時日一久,卻與那戶收養人家失去聯絡,如此十余年音信斷絕,我只道再也無法得知我那苦命孩兒消息,不意寒川一次在望星集上遇到一位與我形貌極其相似的姑娘,好奇之下便一路尾隨,想要探其身世。但他與我一般心懷愧疚,心想她多半是咱們失散多年的女兒,貿然上前詢問相認總是不妥,只想先暗中打探確認,如此過得幾日,卻不料那時我丈夫對寒川早懷戒備之意,暗派人手盯梢於他,以防他再暗中壞其江湖謀事。不意跟蹤之人卻將寒川所查訪姑娘當作了我,只道我仍在與其頻頻幽會便回轉稟報。我丈夫一怒之下,當即前往月鉤山要將寒川拿問個明白……”

  刀傾城心中震驚沉痛,無意再聽,阻道:“不必說了,你丈夫現今何處?”

  聞知雅顫聲道:“我已將所有真相告訴於你,你怎的還要窮追不舍?辱你妻子只因他心神錯亂之下將你弦兒當作了我,絕非和寡本意,亦非我與寒川所能料。雖然咱們對不住你,可畢竟他只是奸你妻,不是殺你妻,你亡妻之仇早在殺四羅漢時已報過了,你還要什麼補償大可說了出來。你若不嫌,便算是要我身子以償……”

  刀傾城憤極失聲:“你當真以為你們對不起的只是我麼?!”

  聞知雅呆住。

  刀傾城痛聲吼道:“她是你女兒!她是你女兒!!你見她為人凌辱慘死竟無動於衷,只想為自己情人丈夫一心開脫,你怎可天性涼薄至此?難道這都是你那丈夫在背後指使你替他出頭求情保命,實在無恥之尤!!!”

  刀傾城憤聲說完,轉身就沖了出去,那雖多半是弦兒的母親,可他再不願多看她一眼,她實在跟弦兒太像太像,她受不了“弦兒”變作眼前這個無恥的女人,他提起地上柴刀,順手便架在了不知如何抵御是好的曲寒川頸上,喝道:“帶我去見高和寡!”

  他的刀再快也換不來時光倒流。

  但是犯錯的人一定要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

  便算是陰差陽錯無心之失也是一樣。

  曲寒川回掃屋內聞知雅一眼,與她眼神交過、點了點頭遂向刀傾城嘆道:“我是你手下敗將,你要怎樣便怎樣罷。兩日後便是西湖比劍之期,高和寡對武林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他雖為我傷,仍多半會赴此盛會。屆時三山五岳、八方豪傑齊聚杭州,十之三四皆已歸附於他、聽其號遣,你想動他可實是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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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賊(下)

  (八)
  
  杭州自古物華人稠、形勝風流,處處霞光溢彩、雕樑畫棟,但刀傾城與曲寒川自嘉會門入得城來,卻發現整座城池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昨夜大雪如鵝,城內一片素裹。

  眼觀全城六路,唯留一地凌亂腳印,不見半個人影。

  本該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鬧市緣何變得如此悄寂無聲?

  偶聞幾聲婦人管帶孩子的哄斥、老人無力下地的咳嗽與角落裡無精打採的狗吠,更顯詭異淒清。

  這城中出了什麼大事?

  刀傾城看了看地上翻起的積雪泥濘,與曲寒川繼續向西湖方向行進,越過八條大街終於看到了人影。

  一堆人和一個人。

  一堆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一堆人黑巾蒙頭只露雙眼,分持十八般兵刃圍著這個人;這個人氣定神閑地坐在大街中央食著攤上的小吃,他的腳下倒著一個麻袋,麻袋裡還裝著一個人。

  這堆人緊盯著這個人腳下的麻袋,一手持月牙戟的人沉聲道:“姓戴的,今日群雄既是要光明正大地比武奪魁,你就不要在背後玩陰的。把麻袋裡的人交給咱們兄弟,大家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

  另一持短雙戟的人躁聲道:“跟他那麼多廢話作什麼,大家先一擁而上將他宰了,替恩主除掉這個勁敵,便算日後惹出什麼禍事,也只管由咱們兄弟擔著。”

  其他人亦頷首同意,眼神焦急只等持月牙戟的漢子一聲令下。

  這坐著被圍的中年書生非但洒然無懼,反微微一笑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嘴顯得甚是儒雅斯文,自斟了一杯烈酒悠悠道:“看來高和寡忍耐多年,對我這盟主之位終是覬覦難熬不能等了,倒也難得他養了一班如此忠義之僕,確是為我所不及。不過不知為何最近江湖風氣大變,忠義之士怎的都幹起齷齪勾當來,倚多凌寡也就罷了,還想濫殺無辜,實在令人百思不解。”

  手持月牙戟的漢子怒氣激增,卻仍強忍:“你少顧左右而言他,現下論劍大會已然開始,你拖延時間只會對你自個不利,一句話:給還是不給?!”

  書生將酒杯持在手中不住旋轉把玩,卻不喝下:“給也好,不給也罷,只要你們出手,大家必是兩敗俱傷。我死了固然最合你們恩主心意,可你們都是高和寡的左膀右臂,日後重整武林閣局、用得著你們替他鞍前馬後的地方還多得是,這般急急投胎死了豈不可惜?若是那刀傾城識出你們恩主的奸謀,現下趕來壞你們恩主好事,又或是大會爭雄面對強敵環伺一個不慎失手,而你們恰不在他身側護駕,也豈非大大不妙?”

  持短雙戟的漢子好沒氣道:“媽的,咱們恩主素來光明磊落,什麼奸謀不奸謀,玩陰論險哪比得上你這只老狐貍!便算暗地跟你玩些花樣,非常人行非常事自然要用些非常手段,跟卑鄙之徒鬥法,還在乎什麼鬼蜮伎倆?咱們兄弟死了,自有各方好漢源源不斷投我恩主帳下,用不著你來惺惺作態假操心。你若怕死,就給我絕了再做盟主的念頭乖乖滾出杭州城,不然咱們兄弟就在這慢慢陪你耗著!”

  書生看著酒杯中不斷翻滾蒸騰的熱氣嘆道:“沒想到啊沒想到,我本道各位皆是俠義明理之士,雖一時受那高和寡蒙蔽蠱惑,總該有些做人風骨、廉恥節義。但你們為讓高和寡當上這武林盟主,卻無所不用其極,竟還想將我圍困在此逼我不得赴會。好好好,你們要如何羞辱於我皆隨你意,現下我勢孤力弱,原是無法爭得過你們恩主,這武林盟主之位我不要也罷,但這口袋子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將麻袋交給我的那位朋友,我不會交給其他任何人。”

  持月牙戟、短雙戟的漢子頓時雙雙眉頭一豎,怒聲道:“就是沒得商量了?那可別怪咱們兄弟得罪了!”

  話一脫口,二十八個人的二十八件兵刃齊向這中年書生身上招呼!卻見書生手中酒杯同時乍裂,烈酒竟變輕煙薄霧呈風車般旋轉開來,隨即他拋開手帕張口向空中吐氣一噴,酒霧驀的化作藍色火海蔓延四周燃向眾人。

  持月牙戟、短雙戟的漢子臉色一變,速退疾喝:“大伙小心!”當先矮身躲過酒水化做的怪火,待再挺戟殺上,卻見已有四名漢子反應稍緩閃避不及,一觸火星便自全身燒著,滿地翻滾慘叫不迭。那書生更不停歇,趁眾人立足未穩立時發招搶攻,出手非拳非掌、變招似指似抓,手背或黑或白、掌心時金時銀,眨眼一剎便已與其中八個漢子各交了一招。

  這八人分持骨扇、朴刀、鐵、銅棍、巨斧、大棒、股叉、鋼鞭,兵刃各有巧妙、招數全不相同,卻是均使了半招便見對方手掌已赫然近在眼前、印在眉梢,根本無法變招拒敵門外,無不大駭之下仰面而退,棄了兵刃回手與他這掌硬格硬擋。

  但掌一甫接,八人便如中定身法渾身僵住。

  書生雙掌色彩變換無定,如七色彩虹幻化無常,中其掌者也是臉色或悲或憤、或笑或痴,神態各異。

  持月牙戟、短雙戟的漢子又驚又怒:“大伙並肩子上,留神他的‘變色掌’!”

  這剩下十六人仍舊圍成圓形,將書生困在中央。眾人已知單打獨鬥遜對方太遠,均不敢貿然上前,一邊各舞兵刃只守不攻防他掌法怪異,一邊步步緊逼收縮圈子減其騰挪空間。他若向其中一二人動手發難,其余人便可趁機攻他身後破綻。

  書生自然明白眾人念頭,當即伸腿連環踢出四腳,小攤的桌櫃、椅凳、油鍋、火爐分向四個方向飛了過去,順勢掌化紅、黃、藍、綠、橙、紫、青、灰,再朝八個人虛實不定各自遙劈一掌。眾人見狀不敢硬接,當其沖者忙向旁邊一閃,但這次個個早有默契在先,一旦一人退避讓開,相鄰之人立刻補其空位,書生雖一連逼亂對方陣腳露出十二個漏洞,卻都是稍縱即逝,根本無暇沖出。

  持短雙戟的漢子見其情勢癒緊、漸顯狼狽,不由得意大笑:“給你活路你不走,想吃後悔藥可沒處吃去,還是吃你二爺一戟!”見圈子無可再小,一並“雙龍出海”、“雙蛇出洞”、“雙風貫耳”、“雙管齊下”四招連發,籠住書生身前八處要穴。招雖不奇,但以短雙戟分別使出槍法、棍法、錘法、筆法中的一招竟渾然一體、自成妙招,實在令人叫絕。眾人眼界大開齊讚聲好,亦隨其揮刀出劍一同殺上!

  一時銀光耀眼,書生避無可避。

  任他變色掌法如何古怪難防,也絕不能同時與十六件兵刃見招拆招。

  但眾人萬萬想不到他一不擋、二不逃,身子一弓倒縱疾彈,竟以後背向持短雙戟的漢子撞了過來!

  背心門戶洞開,他居然不擋不護。

  持短雙戟的漢子大喜過望、雙戟齊出,一中肩胛、一中腰脊!

  血光迸現,書生悶哼一聲,面如金紙。

  但他這一撞卻也無疑將包圍圈撞出了個缺口。

  以背硬受短雙戟的漢子一記重殺,換得把這人撞飛出去。

  現下他只需面對眼前的十五件兵刃,不用再顧及身後。

  所以他立時出掌──掌作透明。

  變色掌法第十三掌:大驚失色!

  這才是他的殺手。

  漫天掌影,書生雙掌幾連肌肉紋理、血脈青筋也看得清。

  眾人兵刃砍刺而出,卻像劈進了棉花中、削在了雲端裡,渾不著力。

  十五件兵刃竟被書生齊攬懷中!

  眾人當機立斷:撤!

  但只有持月牙戟的漢子來得及。

  十四件兵刃與書生運掌膠纏在一處。

  眾人果然大驚失色。

  持月牙戟的漢子陡然大叫一聲:“大伙撒手讓他走!”

  眾人一怔,齊的鬆手放開兵刃向後躍開。

  持月牙戟的漢子卻忽的揮戟改向,竟向地上紮了過去!

  地上的是麻袋。

  麻袋裡是他們要的人。

  殺不了書生,退求其次殺麻袋中人也是一樣!

  遠水難救近火,這下換作了書生自己臉色大變,他立時翻手向外一崩,將十四件兵刃齊的向天彈了出去,忙即回身向麻袋縱身撲下。

  他竟要以身代擋!

  噗!月牙戟果然刺中書生前胸。

  雖僅入肉三分,卻足以令眾人狂喜。

  持短雙戟的漢子返身大喝:“送他歸西!”當先再刺,其余十四人亦接過空中跌下兵刃向其再自遞出。

  眼見書生情勢危急,卻聽“叮”的只一聲輕響,十四件兵刃同時折斷。

  眾人一呆,齊駭,再自不約而同向後躍開,隨即前後上下左右不住觀望打量。

  是誰?是什麼人暗中出手!

  他們這時才見長街盡頭有兩個人不徐不疾走了過來。

  持月牙戟、短雙戟的漢子還沒回頭看清來人是誰,就已經明白來的是誰。

  因為只有他們的兵刃完好無損。

  因為持月牙戟的發現自己手裡持的是短雙戟,持短雙戟的變做手裡持著月牙戟。

  他們只感自己手腕一振,掌中兵刃便已不知如何被人互換!

  兩人對視一眼,戛聲道:“刀傾城?!”

  然後他們一回頭就看見了刀傾城的刀已於空中繞行一周飛回了他手上。

  是刀傾城擲刀脫手救了書生一命。

  卻見刀傾城向他們走了過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再是恩主何處,而是疾言厲色喝問:“樊公直呢?!”

  持月牙戟、短雙戟的漢子摘下面罩,臉如死灰:“他已死了。”

  他們終於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們居然是“霸王雙槍”簡氏雙雄──持月牙戟的是“無頭槍”簡單,持短雙戟的是“雙頭槍”簡易。

  易槍為戟,化長為短,只為掩護身份。

  但在刀傾城面前,一切偽飾都成多余。

  刀傾城不解:“死了?”

  簡單知大勢已去,不再作無謂犧牲,回頭道:“走!”

  不經刀傾城首肯,誰能走得了?

  刀傾城刀鋒一轉、身形一側,所站姿勢、方位仿佛已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扣在了所有人的命門。

  簡單臉露鄙夷:“沒想到堂堂刀傾城竟與奸賊為伍。”

  簡易憤聲道:“樊公已對你自殺謝罪,你還待怎樣?”

  刀傾城聞言一怔復一震,心中余怒盡化疑問。

  十六條漢子當即負起重傷的十二人,眨眼間走得干干淨淨。

  刀傾城猶自出神:樊公直死了?樊公直竟已死了?

  “樊公直若不可信,江湖再無可信之人”曾令刀傾城覺得自己說這句話時像個世間最傻的傻子,在說天下最可笑的笑話。

  可他為何會在騙我之後自盡死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刀傾城重陷茫然。

  這時那中年書生卻被曲寒川從地上扶了起來。

  書生勉力向他一笑:“你總算來了。”

  曲寒川也在笑,就像大地回春、冰川融化:“我若不回來,豈不再也吃不到你親手做的化骨雞?”

  兩人眼中都洋溢著溫暖的笑意,書生要等的朋友就是他。

  為踐朋友一諾,可舍江湖富貴、願置生死度外。

  刀傾城不用看,就知道那笑意是他一生都未得到過的信任與友誼。

  他忽然有些羨慕他們。

  他忽然發覺自己原來一直是被這個世界排斥在外的。

  從前只有人敬他、怕他、恨他,卻從來沒有人喜歡過他。

  因為他的刀太快、太厲、太狠,決絕得沒有任何商量回轉的余地,讓他變得像一座不可親近的神。

  也許只有“弦兒”這個名字被默默咀嚼時,才能讓他感到一時片刻的溫暖。

  書生抄起地上麻袋,扔還他道:“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做到,卻不知你這麻袋裡究竟藏的什麼人,竟讓高和寡如此看重、不惜公然與我撕破臉為敵?”

  曲寒川接過麻袋扛在肩上,面上笑容神秘莫測:“總之這是從高和寡手裡偷來,對你我他都大有裨益之人。若非戴兄替我保管,只怕早已落回那賊子魔掌。”

  書生微笑擺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字未出,卻從齒縫流了一絲鮮血下來。

  曲寒川微一變色:“戴兄你的傷……”

  書生搖了搖頭示意無妨,撫胸找凳坐下,輕喟一聲:“命中注定我有此劫,那也是無可奈何。反正以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與高和寡一較長短,看來是天意要助這武林盟主之位落入奸人之手,咱們也只好眼睜睜看著他為所欲為、塗炭武林了。”

  “只怕未必。”刀傾城冷冷插道。

  “哦?”書生聞言一怔,看著他手裡的刀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卻又慢慢黯淡下去:“莫非閣下就是最近復出的江湖奇俠刀傾城?只可惜你武功雖高,尚嫌人望不夠,而那高和寡不但劍法精奇,且勢大財雄、萬人景仰,你若想與他爭盟主……”

  刀傾城漠然:“你們對武林盟主有興趣就只管自己爭,我殺完人就走!”

  書生又是一驚,苦笑道:“刀先生好大的口氣,縱然你世無敵手,但那終究是武林盟主爭魁大會人才濟濟,你想於萬千高手跟前取人首級,也未免太不將天下英雄放在眼裡。不過年輕人雄心萬丈總是好的,不比我年近半百、志氣消磨,那是萬萬不成的了。反正我這傷勢若不養個十天半月,也絕難痊,況且世風日下、小人當道,我是早已寒心決意罷手了。他們便在那西湖西北的武林山上,你們自個小心去吧,恕戴某不再多陪。”說著連連嘆息,向二人略一拱手,竟步履蹣跚揚長而去,顯得滿懷傷心舊事大有看破紅塵之意。

  刀傾城望著他的背影一陣沉思,忽道:“論劍大會共有幾人爭雄?”

  曲寒川慨然道:“我戴兄身為上屆武林盟主本應入圍,但現下他既然棄權,還剩四位,除了高和寡,分別是少林俗家弟子第一高手‘斷指神俠’石佛心、綠林寨總瓢把子‘杖行天下’祖延宗與通天教教主‘仙人指路’瞑目真人。”

  刀傾城刀鋒一指:“那你偷來這麻袋中人又有何用?”

  曲寒川順手揭去麻袋露出袋中昏睡之人,道:“當今天下只有你的刀能克制高和寡的劍,但這個人在,你才能拔刀!”

  刀傾城定睛看去,頓時驚“啊”一聲臉色驟變,手臂輕輕一顫,幾忍不住想將這袋中之人一刀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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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比武論劍、爭帥奪寶,江湖多少年的傳統已不可考。

  十年一屆的武林盟主評選大會無疑是江湖上歷來最大的盛事。

  三山五岳各路英豪十之八九都賞面到場,不參予比劍的大小幫會亦派人觀禮。黑道邪教雖不在當年共誓盟約、開立先河的派別之列,但大會之上禁止任何人私下尋仇滋事,也少不得來湊個熱鬧見識見識。

  尤其本屆大會特邀得一代奇俠“神州正氣”趙忠良出山主持,兩大高人“雲天雙翅”連氏夫婦擔任評判仲裁,另請四大幫、八大派代表入席以作公証,還有朝廷欽差奉旨前來監詢協管、攜身後十六名大內高手一同坐鎮以防嘩變,聲勢之浩大可謂創歷屆之最。是以還沒等各位頭面人物出場,武林山上已經是人滿為患,當雲林禪寺鐘聲一響,論劍台下更是騷動不止。

  論劍台就在武林山上。

  杭州舊稱武林,雖然跟江湖人的武林沒啥關系,但牽強附會也好,討個彩頭也罷,江湖人推舉武林盟主當然要選在武林山。

  山並不高,論劍台卻高九十九階。

  然在人中龍鳳、欲飛沖天的高和寡看來那不是階梯,而是登天梯──不是自此高高在上、號令天下,便是從雲端跌落、永不翻身。

  自他玉帶金袍現身一刻起,台下便自交頭接耳、嘈雜錯議聲頓響了十倍,消息傳到遠處,擠在山腳外圍看不真切的城中百姓更是遙遙歡呼雀躍、掌聲不絕。

  他知道那是為什麼。

  他不僅是武林中的大豪,更是世人尊崇的偶像。

  因為他是富甲天下的蘇州高家第三代傳人高和寡!

  每一百個武林中人,就至少有一個間接受過他高家的恩惠。

  每一百個尋常百姓,便起碼有一個靠他高家產業經營維生。

  在義在利,皆已佔齊。

  人心所向,眾望所期。

  但高和寡踏上登天梯時,卻始終陰鬱著臉。

  他在擔心。

  五人爭雄,為何獨獨不見他的蹤影?

  與己明爭暗鬥多年,豈容將盟主寶座輕易奉送?

  “斷指神俠”石佛心、“杖行天下”祖延宗、“仙人指路”瞑目真人無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令他擔心的卻只有他──戴權威!

  不怕明槍,只恐暗箭,於其稱雄上屆大會的“變色掌法”他至少已有三種破法,但他遲遲不露面,究竟在搞什麼名堂?身為舊任武林盟主,勢力早已根深黑白兩道、人脈廣布朝野,高和寡絕不信他肯棄權言退!

  高和寡上得台來,與席間高手一一寒暄施禮,復向台下眾人一陣含笑致意,遂與另三位候選者分立高台一角各就其位,每人身後階梯皆有其門人弟子層層把守。放眼台下,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個個都強自聽著大會司儀令人好生不耐的過場套話。這武林群雄不計千裡奔波赴會、全城百姓同聚山下翹首以盼,為的便是一睹當今頂尖高手巔峰對決的絕世風采。
  
  刀傾城與曲寒川走到西湖邊才知道這全城百姓去了哪裡。

  岸堤山下黑壓壓全是人。

  水泄不通,無法前行。

  二人唯有走水路。

  湖邊無船,水面卻結有薄冰。

  刀傾城與曲寒川縱躍其上、腳生暗勁,一塊丈許方圓的冰塊立時緣如刀劃、脫離岸邊,隨即二人踩冰踏水徑向武林山下飛速滑行,兩岸人樹倒影遽化千萬縷碎了開去。

  待他們趕至武林山腳,論劍台下助威吶喊震天作響,已有一老一少在交手──四名候選者分作兩組,勝者再決盟主。

  台上人影交錯,一穿黃衫、一著綠袍,正是三十六的“斷指神俠”石佛心與六十三的“杖行天下”祖延宗。

  石佛心據傳乃上任丐幫石老幫主私生之子,自幼天賦極佳、時能舉一反三,十二歲便以一套蓮花落掌連斃“祈連四惡”被視為學武奇才,因父與少林掌門大智禪師交好,早早令其拜在少林門下做一俗家弟子,一人身兼少林、丐幫兩家之長。但其性喜自在不願受人拘管,成年後遊俠在外十八載,武功名望早不在其父與師尊之下。少林、丐幫乃正道兩大支柱,派內目前均無俠名技藝皆可出其右者,這次既要推舉武林盟主人選,自然而然便第一個想到了他。他倒也想試試他自創自封的少林第七十三絕技“無指神拳”,加上丐幫世代相傳的“藏龍勁”天下還有無敵手。

  看起來他在大會的第一仗便碰上了生平最強敵手──“杖行天下”祖延宗──天下第一寨綠林寨的大寨主。

  天下山寨何其多,但敢叫綠林寨的只有一個。

  因為他這“綠林”二字代表了整個天下的山賊道。

  他便是這綠林道上千賊敬、萬盜尊的活祖宗。

  石佛心當先一記“開宗明義”,左拳右掌,似進招、如行禮,道:“祖前輩請!”

  祖延宗怪眼一翻:“你是俠道,我是賊道,假客氣什麼!”順勢一招“老樹枯籐”伸杖相還。

  石佛心哈哈一笑:“不客氣便不客氣。”左拳倏的收回,右手或點或捶或拿,連換金剛指、羅漢拳、寂滅抓三路少林絕技各使一招,卻都未曾觸其身側便已收勢。

  祖延宗左閃右擋,將三招都卸了開去,喝道:“小子怎麼盡使虛招,難不成你師傅不舍得把絕學傾囊相授給個小野種!”回手左六杖、右六杖、前六杖、後六杖、上六杖、下六杖,攻中兼守、守中帶攻,一連三十六杖正是其竹海杖法中一記妙招“聞籟聽濤”。其杖中空還發出嗚嗚怪響,與眼花亂杖法相配更有擾人心神之效。

  石佛心明知對方上來便想激得自己心浮氣躁,仍不由動怒變色,當下再不試探,右手五指驟短一節,不使任何花招、徑直伸出。

  祖延宗眼閃異芒:“斷指掌?”

  石佛心會使九門少林絕技,但斷指掌才是其自創絕學,此功並非真要人自斷手指方能練成,乃是將手指硬生生縮入掌中,便可五指每短一節、所發勁力就能比常態陡增一倍,他“斷指神俠”之名也因此而來。

  祖延宗自恃功力深厚有心破他威名,立時收攏千百杖影合為一杖,正對其五指。

  指杖相碰、一觸即分,兩人驀的同時臉變蠟黃、均被震得向後退出七八步方才立住,對視一眼各自暗驚,心忖對方果然名下無虛,再不敢輕生狂妄之意,糅身而上變招再戰。兩人一個拳掌剛猛、形簡式朴,一個杖法凌厲、飄忽無定,雖風格路數不同,但使的皆是武林最上乘的功夫,一時拳形杖影在台上飛舞來去,直把台下眾人瞧得驚心動魄、目為之眩。

  百招一過,兩人越打越快,幾連身形也難瞧清。陡見石佛心右手五指再短一節,所發掌風記記如刀,擊在紫竹杖上竟留下道道裂紋,直欲將其割開震斷一般。祖延宗嘿的一聲:“想斷我杖?看你舍得拿什麼來換!”

  但聽“喀喇”一聲,祖延宗竟將杖尖送到石佛心手中,石佛心一怔之下未加思索,順手便將他竹杖捏斷,卻是碎屑一入掌心即知不妙,暗道一聲不好連忙鬆手倒縱疾退,但見一陣奇光刺眼,祖延宗的竹杖竟爆出一蓬紫竹刺向其迎面罩來。

  情急勢緊,石佛心卻是處變不驚,左手揮袖急起,又是連使六招少林絕技──乾坤袖、混元氣、般若掌、伏魔肘、觀音手、如來印,將密如牛毛的千萬根紫竹刺盡數席卷、震碎、劈落、撞飛、彈開、拍散,化險為夷!

  祖延宗見狀大喝一聲:“好功夫,看你再怎麼破我這一杖!”

  不待他稍作喘息,祖延宗乘勢追擊,竟爾自行震裂一節竹杖,裡面隨即彈了八根細竹出來。

  桿中套桿,杖中藏杖。

  一連八根分擊石佛心肘、肩、足、膝、腹、背、胸、頸。

  眼見石佛心無暇格擋、難逃此劫,眾人心喊要糟,卻見他臉脹通紅、不擋不讓,吐氣開聲:“破!”只瞧八根竹杖盡數擊中他八處要害,祖延宗正待大喜,不料八根竹杖雖中其身卻未傷敵,竟還按原路返回向自己射了過來,忙伸杖將之一一挑落,恍然道:“藏龍勁!”

  丐幫本由歷代幫主相傳一門威力奇大的掌法以作鎮幫之寶,但因後人資質不佳早已失傳,卻有一代鐵姓幫主竟據前人未留招法的口述精義創出一門內功運用之法──藏龍勁──於周身關節處可自行生力抵御外襲,練至深處甚至手腳不動也能憑關節發出內勁破敵。

  眾人雖不明白石佛心如何轉危為安,但眼前妙招紛呈、變化莫測,實在大開眼界,不由齊聲叫好,連一旁坐著始終無動於衷、眼皮都懶得多抬一下的瞑目真人也忍不住雙眼微瞇睜開了一條細縫。

  然後他又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

  有人曾戲稱他老閉著眼睛還以為是個瞎子,不過拿他調侃過這句話的人全部變成了真的瞎子。

  他眼睛閉著的時候比睜著的時候多,是因為這世上值得他通天教主睜開眼睛看的東西還真不多。

  這世上能有幾件事是智慧通神的瞑目真人閉著眼睛不能看明白的?

  不過這次他很快又睜開了眼睛──因為祖延宗的杖。

  祖延宗的杖在開花。

  沒有看錯!

  竹杖暴長三丈三,花開枝頭在骨節。

  祖延宗的紫竹杖不但竹中套竹、夾藏暗器,還能伸縮自如、意控長短,但更妙的是居然能開花。

  節節開花節節斷!

  祖延宗總算祭出了他壓箱底的“開花杖法”!

  百年一開花,開花壽即終。

  竹杖色呈綠、紫、棕、黃,仿如生命輪回,不成功、便成仁,祖延宗竟豁了出去用上了同歸打法。

  石佛心臉色再變,驀的左手五指齊沒入掌中,也終於用出了他的“無指神拳”!

  如來五指,以指為疆,去指無邊,無法無天。

  兩人鬥了數百招難分上下,都拼出了真火、動上了真氣,再不使生平絕學更待何時?

  台下眾人兀自看得興高採烈、未知兇險,大會眾高手卻瞧得齊變了臉色,堂堂盛會莫要變作血腥怨場。趙忠良與連氏夫婦正考慮要不要出手攔阻,石佛心已左手“無拘無束”、右手“無牽無掛”,一拳一掌對上了祖延宗的最後兩節竹杖──“火樹銀花”、“焚林葬花”。

  二人功力相若,若拳杖接實,縱然不死也是兩敗重傷。

  就在這時瞑目真人的眼睛亮了,脫口道:“凝空靜止劍!”

  一道銀河天上來,竟阻隔在石佛心與祖延宗二人之間。

  劍影留痕,彌久不散。

  高和寡的劍!

  高和寡豁然出手。

  石佛心的拳、祖延宗的杖登時都擊在這劍幕光壁。

  拳勢、杖影立止,所有力道均被這劍幕吸納消解。

  二人毫發無損,齊的住手停下,心頭卻更駭。

  二人之力不是憑空泄去,乃是為高和寡這一劍所承受了去。

  他們當然知道自己這下出手有多大威力份量,在座任一位前輩高人便算能獨力攔下其中一人,也絕難同抵二人而不傷己分毫。

  但高和寡看似一劍就輕輕鬆鬆化解了兩大高手的生平絕學。

  隨即收劍,輕描淡寫,氣不多喘,心不多跳,恍如此劍從未拔過,此事與他無關無涉。

  那他們還拼什麼、爭什麼、玩什麼?

  二人唯有苦笑,看來他們的確是來陪人玩的。

  高和寡不卑不亢,拱手道:“得罪!”繼而發話:“不知二位來此本意為何?”

  二人神色慘淡:“閣下既已勝券在握,又何必明知故問羞辱於人?”

  高和寡面色如常,擺手道:“非也!”自問代答:“你我皆來爭此武林盟主之位,卻莫忘石兄弟乃俠道表率,祖前輩原為綠林代表,瞑目道長更是方外清修之士,在下不才、亦同為千萬江湖同道的禍福生死而來。我等無論誰做了這盟主,代表何方派系,都當以天下一家為念。縱不能真做到天下英雄楷模,也須時時謹記此身只為江湖鞠躬、武林盡瘁,統領群豪只為息爭解紛、廣澤蒼生,絕非為了一人騰達。既然大家本是一家,比武自當點到為止,豈可眾目睽睽之下為那名權虛位爭勇鬥狠、互相殘殺?眼下外賊虎視眈眈,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你我何妨留著有用之身獻計謀策、為拯民生略盡綿力。從此消除天下派系私怨、化解個人歧見,引我江湖步入正軌,此乃我武林何等幸事,你我又何必在此徒損元氣、自傷和氣?”

  在座眾人聽了紛紛點頭,石佛心更是聞言冷汗涔涔,祖延宗雖不以為然卻也不便辯駁,瞑目真人則面無表情又將眼睛閉了起來,似乎正陷入一場苦思。

  陡聽台下不知何人一聲如雷喝採:“高大俠德才兼備、劍法如神,武林盟主不選他選誰?大伙還比個什麼,就此定了罷!”台下群豪聞言紛紛附喝:“此言極是!盟主之位除了高大俠還有何人可當,就此定了罷、就此定了罷!”聲音傳播開來,觀者個個響應,“當選高大俠為盟主”之聲於武林山下、西子湖畔鼓盪回響、良久不絕。

  “雲天雙翅”連氏夫婦臉露難色:“照大會規矩,高先生至少還需跟通天教主比上一場……”

  瞑目真人閉著眼忽道:“不必了。”

  “神州正氣”趙忠良輕咦一聲:“這是為何?”

  向不將世人放在眼裡的瞑目真人竟然一聲喟嘆:“我再如何修道通神,也終究肉屬凡胎,但高先生既然練成了不是人能練成的‘凝空靜止劍’,貧道的‘仙人指’遠非其敵,只好先行認輸,免得自取其辱。”

  台下眾人聞言一呆,隨即個個大喜歡呼起來。

  “神州正氣”趙忠良見勢已如此,與席間高手一陣低聲急議之後,正待揚聲說話,卻聽台下一人諷聲道:“好!好好好!當真好不可笑!今日群英會萃、百年難遇,卻不曾想最後要選了個採花淫賊出來做武林盟主!”

  眾人一怔,齊向出言不善這人望來,但瞧一個病弱漢子正扛著一口麻袋昂然而立。

  趙忠良神色莊嚴,高聲斥道:“台下何人?竟對我武林大會無端指責,擅自侮辱盟主人選,再敢出言不遜,莫怪老夫不客氣。”

  曲寒川嘿嘿一笑,卻不理他,仰首道:“高和寡!你若還想領袖群倫坐這盟主寶座,便該敢做敢當、方得讓人心服才是,你這般龜縮隱忍,只敢讓人代你出頭,這盟主便算送予你做,只怕也未免做得太窩囊了罷!”

  高和寡緩步向前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曲寒川,你我舊日點滴恩怨,我不再與你計較,你如今橫生枝節,又來玩什麼花樣。”

  曲寒川驀的將麻袋解開露出一人,大聲笑道:“從前恨我入骨,屢屢假手於人欲置我於死地,而今要做盟主竟然假作大方。你別管我什麼花樣不花樣,我曲某只是看不得偽君子口是心非,嘴裡一套大義說得動聽無比,背地裡卻玩弄天下豪傑於股掌之間。誰又能想到堂堂高家主人會連孤弱無助的良家女子也不放過,竟然對之慘施強暴!無論你認是不認,現下我已將目擊你惡行之人黃二狗帶來,親口呈你當日之罪,教你難逃公眾責遣。雖然你人多勢眾,我也不是什麼大俠君子,但我今日務必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揭穿你的假面具、替朋友討個公道!”

  此語一出,眾皆嘩然,心想此事若查屬實,必是轟傳天下之醜聞。這台上台下推崇高和寡之人甚多,乍聽之下本待不信,但想他曲寒川也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此振振有詞,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於武林大會公然發難,想來也不是無憑無據、空穴來風,不禁都有些將信將疑,卻不知他口裡要代討公道的朋友又是誰。

  一時人人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場上情勢頓變錯蹤復雜。高和寡雙眉緊鎖,面色青硬,縱他久經風浪,遇此變故也不禁微感尷尬──名流不懼暗殺,他們有得是保鏢,權貴不怕圍攻,他們有得是打手,但就是怕醜聞,醜聞一出,人心必失,可更要命的是他現在看來尚自疑惑不解,似乎壓根還不明白這醜聞到底怎麼無端端生造出來的!

  守在階梯上的“霸王雙槍”簡氏雙雄失手歸來、早自心中忐忑,眼見情勢失控更感焦躁無顏,雙雙躍至台下挺槍便刺:“無恥匪類,竟敢假造禍端栽贓我恩主,先吃我兄弟一槍!”

  曲寒川嘿聲道:“當著天下英雄面要殺人滅口麼?”解下鋸齒劍,當當兩聲,已接兩招,但他手上還扛著作為証人的黃二狗,動手甚是不便,揚手一扔,已將其跌在一人身前。

  黃二狗摔在地上,吃痛大叫,想要起身逃跑,卻發覺眼前站著生平最懼之人。

  阿城!

  那曾經將他趕得如喪家之犬、恨不能對其扒皮抽筋飲血噬肉、最後一刀斷了他是非根的地獄煞神!

  刀傾城來至論劍台下始終一言不發,瞧著黃二狗跌至腳下竟然也恍若未見。

  黃二狗卻是一瞧見他便情不禁的腳下一軟,褲襠一濕。

  刀傾城則先斜斜仰首望了高高在上的高和寡一眼,然後低下頭來,冷冷道:“那個人是不是他?”

  黃二狗顫聲道:“是是是誰?”

  “第一個辱我弦兒的淫賊。”

  刀傾城的聲音冷靜得就像不是發自他的喉嚨。

  他在克制。

  眼前的對手不是簡氏雙雄、不是三大殺手、不是數萬兵馬,而是高和寡和他的家國天下!

  他已經見識過了他的劍。

  他也終於確認這是此生唯一配跟他的刀作對手的人。

  血在熾熱。

  所以他越要冷靜。

  稍有不慎,不但大仇難報,自己也會死無葬身之地,因果相報就成了個笑話!

  黃二狗躺在地上順著他的眼神望去,瞅了好一會才確認無誤,顫聲道:“對對對就是他,那我可以走……”

  “對你媽個頭”,不待黃二狗說完,“雙頭槍”簡易斜刺裡一槍刺來,正中其嚥喉。

  看著黃二狗手捂頸脖血流不止,刀傾城卻漠然無謂,開始起身、動身。

  夠了。

  讓天下群雄認定高和寡是名不配做武林盟主的淫賊或許不夠,但對他來說拔刀的理由已經夠了。

  他對黃二狗的生死不再理會。

  他只管仰首盯著台上這個面容清、一臉憂悒正低頭沉思的男子。

  高和寡也看見了他。

  眼神交錯,神情恍惚。

  兩個原本憔悴無神的人驟然都變得精神奕奕。

  刀傾城的刀在顫,高和寡的劍在鳴。

  仿如這個約會早定在千百年前,轉了三世仍未相逢,緣份再也避無可避。

  二人相隔九十九階。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卻像天涯在咫尺。

  刀傾城一字字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高和寡表情作答:“我不懂你說什麼。”

  刀傾城臉色更沉,他開始上階梯。

  簡氏雙雄急急回喝:“攔住他!”

  至少一百個漢子阻在了登天梯上。

  不是上天堂,便是下地獄。

  刀傾城深深吸了一口氣,以一種壓抑得幾近嘶啞的聲音緩緩道:“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給我滾。”

  聲音輕,而遠,山上山下每一個人都聽得清。

  阻在階前的漢子喝道:“哪來的瘋子,這裡豈是讓你發瘋的地方,還不快給我退下!”

  瘋子?

  刀傾城如瘋而笑。

  瘋就瘋!

  刀傾城一聲狂嘯!!!

  嘯中出刀──

  刀即道。

  以刀開道!

  登天九十九,斷刃跌一梯。

  阻在登天梯上的百十個漢子一招未出,便已被刀傾城連手帶刃一同劈斷,隨即被他長嘯震得頭昏腦脹、東倒西歪從長梯之上滾了下來。

  一露刀光一路血,他身已在天梯頂。

  瞑目真人眼睜暴圓失聲道:“亂發瘋刀法、亂發瘋刀法,他是刀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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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Mar 25 2006,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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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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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刀傾城!

  一刀傾城的刀傾城!

  無論你是王公達貴還是一方宗主,只要惹到了他的刀就只能大廈將傾的刀傾城!

  原來曲寒川所謂要替之討還公道的朋友就是刀傾城?

  堂堂蘇州高家第三代主人高和寡竟然動了刀傾城的女人?

  便算曲寒川挾怨報復、存心嫁禍,刀傾城有什麼理由找錯仇家、憑空作對?

  台下立時鴉雀無聲,個個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不敢忘十三年前京城八十萬禁軍韋總統領的腦袋是怎麼掉的,八年前武當掌教是怎麼亡的,五年前天魔教是怎麼垮的。

  刀傾城要殺人,旁人要做的最好只有一件事──閉嘴。

  不然天王老子也照除!

  誰敢插手誰敢管?

  敢管的也許只有一種人──不要命的人。

  所以不要命的人很快就沒了命。

  “刀傾城是什麼東西?誰敢不遵皇命在我的地頭鬧事,我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左右還不給我拿下!”

  說話的是欽差大人。

  這裡沒有人說話比他更有份量。

  既然大會橫生風波,他當然不能只坐著看熱鬧。

  現在終於到了他出來清事端、鎮大局的時候。

  奉旨前來維持大會秩序,豈容中途有人搗亂,什麼人敢如此大膽不將朝廷放在眼裡!

  他勃然動怒地下令。

  身後十六名大內高手互視一眼,齊喝一聲拔刀殺上。

  他們都是大內侍衛總管“九天尊者”王笑升多年來千中挑、萬中選的一流高手,能做皇上的貼身侍衛,每一個都足以獨當一面、任得一派之掌。

  只是他們搞不懂欽差大人怎麼剛下完令就不見了,唯聽半空響起一聲驚雷炸喝:“滾開!”

  然後欽差大人就斷了,斷作兩截。

  刀光一閃、殘肢乍分,屍身卻未倒在地上、反向身後侍衛急彈!

  首當其沖的兩名大內高手忽覺眼前一物飛來,尚未看清何物先顧揮刀疾擋,但聽“”的一聲雙刀齊斷,已與欽差大人的半截屍身撞了個滿懷,隨即兩人同時慘叫未及半聲,身子竟被半截屍身撞散成了八塊!

  兩人十六塊殘骸繼續去勢凌厲、向四周激散開來。余者大駭,忙自撒手棄刀、運足十成功力伸掌向前一拍,總算將碎肢來勢緩住、止住、擋住、定了一定推了出去,不料卻陡聽得自己身上喀喀數聲裂響──雙臂已然骨折盡斷!

  在座四大幫、八大派的人騰的全站了起來。

  “神州正氣”趙忠良與“雲天雙翅”連氏夫婦亦刷的齊變了臉色。

  石佛心與祖延宗更是看得喉頭狂嚥、汗出如漿。

  這是什麼刀法?

  他們練的還能不能叫作武功?

  世間竟有如此慘烈奇絕的殺人之法?

  瞑目真人眼珠子都要掉了出來,顫聲道:“莫非這是當年大光明會失傳已久的‘三絕誅連斬’!”

  三絕誅連斬──傳說中天下最惡毒、最狠辣、最霸道,就像被下了詛咒的刀法!

  不但可令萬千敵手頃刻間屠戮殆盡,就連歷代創、使這刀法的本人也從來沒有過好下場。

  這路刀法只有一招。

  一招含三斬。

  無論一斬兩斬還是三斬,其實都只是一刀,差別只在於波及范圍的大小與連環死傷的多寡。

  刀傾城這一刀用上了前兩斬疊加的內勁:“一刀兩斷”,“大卸八塊”。

  幸好他還沒有使出最後一斬。

  因為最後一斬叫作──“碎屍萬段”!

  這一斬曾令梅大人的梅園化做花屑霧海。

  在座眾高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握聯手接全他的三絕斬。

  但他們身為大會的執事與各方的代表已不能再坐視不管。

  若還不出手制止這場干戈奇變,天下正道顏面何存?

  哪怕拼個玉石俱焚,也絕不容這目中無人的刀魔瘋神毀了大會千百年的傳承!

  一觸即發,一發難收。

  誰人飛灰,誰人煙滅?

  就在台下人人手心捏汗,台上個個劍拔弩張之際,幸而有人動了口、發了話。

  “你是來找我的?”

  聲音清朗、澄澈、通透,甚至富有磁性。

  此言一出,全場繃緊的心弦登時為之一鬆。

  說話的是高和寡。

  他正以一種十分陌生、百分不解、千分疑慮、萬分迷惑的眼神看著刀傾城。

  口氣馨平淡雅,仿佛和善的主人在問客人要不要來一杯茶,人人聽了頓感心頭一舒、一暖。

  但這句話卻只讓刀傾城感到可笑、齒冷。

  我不找你還找誰?

  這個時候還裝什麼蒜?

  難道就為了保住你高和寡在世人眼裡的清譽與尊嚴?

  刀傾城低頭看著自己刀上猶在滴淌的血,只有硬生生四個字:“拔、你、的、劍!”

  高和寡的眼神開始變得凝重、深邃,神情也更好奇、不快,卻唯獨沒有歉疚與恐懼,反正色道:“刀傾城絕非大奸大惡之徒,亦非做人走狗之輩,但你我之間到底有何恩怨誤會,為何連日來傷我多位朋友在先,恕高某委實不太明白個中究竟,何妨在此說個清楚?屆時仍辯不明是非曲直,你若還要一意殺我,我自會與你公平一戰。但此事與其他人無關,還請你莫要連累無辜。不然你再犧牲江湖之民意、踐踏大會之章程,少不得要招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縱然你神刀蓋世、無所畏懼,只怕也寡不敵眾、自保堪虞,我勸閣下還是三思後行、好自為之。”

  刀傾城一怔。

  這本不該是一個淫賊此情此境下說的話。

  更不該是野心勃勃欲奪武林盟主的一代梟雄說的話。

  千方百計隱匿行藏、毀滅証據,豈容人前細述、敗其醜行?

  不煽動群豪一擁而上、聯手圍剿,反要與己單打獨鬥、不得援手?

  以他劍法之高若與眾高手一齊出手,他的柴刀再神,報仇機會也剩下不到一成。

  偽君子假扮清高沒有必要到這地步。

  以致他不得不再次重申、確認、又問了一次,抬頭直視道:“是不是你動了我的弦兒?!”

  高和寡茫然:“誰是弦兒?”

  刀傾城咬牙:“月鉤山下,草屋之內。”

  高和寡臉色輕變、面上微赤,竟爾變得略顯赧然:“閣下怎會知道那日我在草屋之事,不過這又與你的弦兒何……”

  刀傾城聞言頓時怒火上湧,暴喝出刀:“那你還明知故問、假扮無辜?!”

  柴刀驟化裂地斧。

  刀傾城所期落空,猶如發覺被耍、怒不可遏。

  腳下一踩,磚石登時四分五裂,翻湧直起。

  一刀旋掃,勁風奇轉,將地上碎石籠起向高和寡劈頭蓋臉罩了過去。

  隨後一刀插入高台地板直沒至柄,由地發力、從近至遠、自下而上、倒卷而出!

  人人頓感論劍台一陣顫動輕晃,似乎已被他一刀裂作了兩半,個個唯恐高台倒塌,忙自四散逃開。

  眼見地板裂紋徑向高和寡腳下延伸而去,高和寡一聲輕嘆,向後退得數步,唯有脫鞘、出劍。

  隨手一掛,鞘於空中不墜。

  留痕虛劃,劍自浮光掠影。

  凝空靜止劍!

  高和寡終於出手,只能動手。

  這世間一切紛爭最後皆靠拳頭解決、勝負定論。

  一屏劍幕再次於空中凝結,如鑄光牆鐵壁,可將一切攻勢來襲阻擋在外。

  是以刀傾城上來便氣勢逼人一刀、以碎石轟敵,緊接一刀從腳心地底攻至,叫其遮無可遮、避無可避。

  高和寡連出九十九劍將碎石盡數自劍網彈開,隨即回手一劍朝自己立足處削去。

  他身已退在高台邊緣,這一橫削,竟在對方刀氣於腳下騰起之前搶先一劍隔斷。

  刀勢戛然止,高台兀自穩。

  高和寡所站一方石塊則被自己斜斜削了下來、立向台下跌落。

  鞘仍在空,凝滯不動。

  高和寡回劍入鞘,隨石塊一同飛墜而下,先退三舍、欲避其鋒。

  刀傾城怎容他退,縱身而躍,一刀如瀑,緊隨劈落。

  高和寡無奈,唯有仰面──出鞘。

  鞘彈升空,立將刀傾城刀勢一阻。

  待得劍鞘被劈兩片,高和寡已洒然著地向湖邊疾退。

  刀傾城如影隨形,緊追不舍。

  不等台下群豪自行讓路,二人一前一後已沖出一條甬道。

  群豪又是興奮、又是駭異,齊發一聲喊,爭先跟上,你推我擠唯恐錯過當今兩大絕世高手之對決,無論結局誰生誰死、誰悲誰喜,此戰必燦爛奪目、畢生難忘,得睹此役可算不虛此行、不枉此生。

  但是他們算錯了一點。

  刀傾城與高和寡之戰豈是他們看得懂的?
  
  山下湖畔全是人,高和寡一退退至無人處。

  湖心無人。

  高和寡一劍削斷湖邊枯樹。

  轟然而倒,木落湖水,飛躍其上,如駕輕舟。

  持劍而立,神憂色憫,飄在湖心,天地悠悠。

  這裡終於可以不怕傷及無辜。

  這裡總算可以令他放手一搏。

  對他來說此戰如此莫明其妙,卻如宿命無可遁逃。

  無論天意若何,都將奮力一拼。

  過得今日便可江湖在握、天下在手。

  不然這西子湖便是他最後埋骨之所。

  現在他沉息靜候,只等刀傾城一刀西來。

  刀傾城的刀在開路。

  一邊疾奔,一邊出刀。

  氣浪卷煙塵,人海如潮分。

  一刀劈岸,刀氣直貫長堤。

  湖邊薄冰盡碎,裂作千百片。

  再出數刀,浪潮急湧,冰塊散開盡向湖心盪去,隱約擺成龍蛇之形。

  刀傾城奔至岸邊、其勢不歇,伸足便落在這千百片薄冰之上,一路連環踏踩、如履平地,蜿蜒行進、徑向高和寡而去。

  高和寡劍在清響。

  那是為刀傾城的刀而鳴。

  高和寡眉頭一軒、心頭一凜:來得好快。

  但他的刀更快!

  是以必須先發制人。

  他立將足下大樹的殘枝敗葉盡數削平,順勢向刀傾城一一掃去。

  還施彼道,如法炮制。

  刀傾城刀光急舞、周身環繞,襲來枝葉一觸其刀俱化輕煙,足下不住換冰輕點、圍著高和寡所踏禿木步步逼近。他足下虛浮,比起高和寡適才擋他碎石更難幾分。

  高和寡心中一聲暗讚,也更愁思凝結,忽的身形一展、雙腳一撥,大樹竟於水中旋轉起來。所掀陣陣波濤向四周泛開,欲將刀傾城仗以立足之冰塊一並盪了開去。

  刀傾城眸色癒淒、出刀更厲──你要興風,我便作浪!

  一刀劈向水中漣漪,輕波頓化駭浪三十尺,反卷孤舟。

  一浪打來,未濕其身,卻見刀光先至、破浪而出。

  刀傾城舍冰棄水,騰空撲縱,去勢決絕,一刀直刺!

  高和寡雙睛一亮,劍化龍吟:“來得好!”

  刀傾城這一刀氣勢無匹、來勢無瑕,他唯有橫劍與他刀光一抹,不敢相交,仰面而倒。

  高和寡竟直挺挺向湖面躺了下去,跌落湖中。

  刀傾城刀雖落空,卻足下一穩、已登上了他的禿木舟。

  以高和寡之能,哪能如此輕易敗退?

  刀傾城隨知不妙,立即轉身出刀!

  高和寡在身後。

  身後水花四濺,一劍破水而出!

  高和寡腳勾圓木,竟於水底繞得枯樹一周從另一側倒殺回來。

  刀傾城眼中一陣熾熱莫名。

  如斯高手可遇難求。

  奈何是敵非友。

  高和寡手腕一振,千百朵水花綻出千百支劍花!

  眼前劍影重重,哪一劍才是高和寡真正致命一劍?

  不管,有多少破多少!

  無暇分辨,只管出刀。

  刀光化做千萬重,每出一刀皆將空中一道彌留劍痕擊斷、劈碎、砍散。

  高和寡眨眼刺出多少劍,刀傾城就回了多少刀。

  劍劍可虛可幻,總有一劍是真。

  卻各出百招,未曾一交。

  高和寡這破水而出其勢將盡,仍未將刀傾城逼退分毫,眼見他身子不得不再次跌回水中,陡然一劍改向浮木削去。

  木頭就是木頭,怎避得了高和寡的劍?

  他要將浮木削斷,叫刀傾城同樣難以立足。

  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獨木舟竟爾不見!

  刀傾城用力一踩,整根禿木立時下沉三尺,已不在原來之處。

  高和寡十拿九穩一劍刺空、微一錯愕,等著他這一劍的卻是刀傾城的刀!

  刀傾城提刀向上一格,終與高和寡接實一招。

  兩人登感對方內力洶湧急至,均是胸中一悶,若不傾泄必受內傷,齊的吐氣開聲,一個橫掠水面滑出丈許、一個借力用力繼向空中彈去!

  待高和寡再自落下,此時沉入水中禿木業已浮起,正好落足其上,側首一瞧刀傾城也未就此跌進湖水,正單手倒立撐在一塊浮冰之上,隨即伸刀一拍水面再自撲來。
  
  這時山下群雄才紛紛趕到,遙遙目睹湖中相鬥情勢變化奇詭、人所難料,無不看得撟舌不下、心驚肉跳。刀傾城正於湖面倒立出刀,繞著浮木不時換位相攻,每向湖面拍得一掌便騰空劈出數十刀與高和寡長劍相接。兩人一時妙招層出不窮,前所未見,眾高手想在心中強記、觀摩印証一番,卻是剛隱約領悟到其中一絲竅要,眼前二人早已拆到了百招之後。換作尋常武林中人與普通百姓更是只見兩個人影不住翻滾,哪裡瞧得清誰在出劍、誰在拔刀。

  旁觀眾人雖心態各異,卻無不盼著二人戰得精彩紛呈、越久越好,岸邊或而交耳評議,或而鼓噪不休,但終究大都盼著高和寡能夠得勝,畢竟刀傾城雖威名駭世卻不黑不白、非俠非盜,人緣遠遠不及萬家生佛、樣樣皆著的高和寡,日後領袖武林自還當仰仗於他。

  陡聽石佛心與祖延宗雙雙咦的一聲:“怎麼他們不打了?”

  眾人一怔,但見場中情勢再變,刀傾城重登浮木,與高和寡分立兩頭,彼此對峙。

  瞑目真人白眼一翻:“什麼不打,只是打得慢些而已。”

  慢?豈只是慢?

  天下最快的刀與天下最絕的劍不但變得奇慢無比,甚至奇笨奇蠢、奇拙奇鈍!

  刀傾城出刀就像小孩在玩水,每一刀不僅不劈向浮木另一端的深仇大敵,反而左一刀、右一刀、斜一刀、側一刀,刀氣盡數擊在遠處湖面空處,時時濺起老大水花一片卻不知於殺人傷敵能有何效。

  高和寡則專心出劍,不偏不倚、向前直指刀傾城。樹長約兩丈,但他每一劍只擊在身前兩尺便自頓住,也如小孩一般在樹上亂畫塗鴉,枯木之上雖道道劍痕、卻淺得小刀劃皮也似。

  二人行止好不古怪。

  眾高手面面相覷,猜摸不透。

  趙忠良一捋長須,若有所思:“莫非這是潑墨刀法?”

  連氏夫婦對視一眼,詫聲道:“難道那是留白劍法?”

  通天教主瞑目再睜,豁然開朗:“他們是在下棋!”

  潑墨刀對留白劍。

  大寫意對空靈韻。

  棋逢對手,琴遇知音。

  高手對奕,每落一子之前都需想到落子之後若干著的變化走勢。

  他們現在便如同以刀劍為子、湖樹為枰,不用招招接實,光看對方起手式,便生應對之法,均不想等招用老再行換招,而是一招未竟、新招已生,甚至一路絕學只需手腕一動,對方便知自己有多少變化後著,每人又可據對方相應身形變化知其拆解招數能破自己所施到第幾招,自己則直接於被破這招還手相迎。刀劍接實在二人看來如同浪費時間,沒有必要。打到後來就算站著不動,也能憑瞧著對方眼神來路去向,預判對方如何出招、攻己何處。

  過不多時,兩人周身熱氣蒸騰,皆感竭盡腦汁、心力交瘁,並不比硬打硬殺輕鬆半分。

  然在大多外人看來卻是──

  好悶。

  看不懂。

  他們在幹什麼?

  猶如一本書被撕掉了大半,有了斷層、難以理解。

  他們看見了開頭,卻只能無聊枯站等著結局,於中間蘊藏之奧妙絲毫不能領略。

  天氣也似乎隨著眾人興致開始變得越來越冷,雪花又紛紛揚揚飄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越積越多,下得人人眉發皆白,場中對峙情勢仍難分軒輊、毫無變化。

  眾人好生不耐,陡聽誰人大叫一聲:“動了!”

  兩人動了,終於動了。

  凝空靜止劍不再凝滯空中,雖化影千百,卻似刀傾城的砍柴刀一般招招變實、劍劍追魂。

  劍只有一柄,哪來的千百支劍?

  高和寡雙掌一揚,隨機應變,借天之勢,以雪為劍。

  漫天雪花頃刻之間繞其旋舞、凝聚成團、團束為劍。

  雪劍如箭,萬箭齊發。

  刀傾城的刀亦只有一把。

  雖可快如閃電,刀化無數,但他沒有余力、余暇、余興再作纏鬥。

  殺手出,速戰速決。

  所以他棄刀。

  刀在空中自行旋轉,留痕無數,猶如凝空靜止劍。

  絕世刀客竟棄刀!

  二人皆用上了對方的招法路數。

  高和寡的萬千劍影登被空中柴刀吸了過去。

  刀傾城卻消失不見!

  不是不見,他身子一仰貼在了水面。

  雙手一伸,抄起兩道湖水。

  湖水瞬間凍結成冰。

  刀傾城側身弧起,以冰作刀,雙刀齊出!

  瞑目真人自刀傾城高台出手後便變得眼都不舍得輕眨一下,目睹此景,再次失聲:“入手成冰,烈陽寒冰手,他必是大光明會之後裔!”

  高和寡正一劍擊落空中柴刀,卻見刀傾城換刀陡至近前,心中一震,急自回劍護擋。

  一刃已難破,如何敵雙刀?

  單劍回救已不及。

  高和寡唯有邊退邊斷劍。

  右手內勁運處,寶劍自行震斷。

  斷劍即出劍──莊周夢蝶劍。

  劍碎十八節,化作蝴蝶飛!

  一刀撞其上,冰屑碎滿天。

  還有一刀,緊跟急掠。

  高和寡左手一伸,似呼朋、如引伴,大片飛雪再自於手心迅速凝聚成塔、集結為劍。

  冰刀對雪劍!

  雙刃一交,雲散煙消。

  可高和寡情急勢迫之下卻似忘了這是段枯木為舟,他為接冰刀連退數步已退無可退,竟一腳向後踏空。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高手相爭豈容半分差錯?!

  二人手中均無刃。

  刀傾城出掌,以掌化刀。

  “烈陽寒冰手”之“烈陽掌”!

  “烈陽寒冰手”與“三絕誅連斬”皆乃當年天下最神秘教派大光明會的歷代鎮教之寶,曾經於武林所掀風暴,幾將大半個正道武林滅絕,若非內部生亂瓦解,哪輪得著今日個個正派之士於此論劍。

  凡中烈陽掌者,必感五內俱焚、身如著火,功力淺薄者更會身如焦炭、當真燒著!

  高和寡一聲浩嘆,瞑目接掌。

  他數十年身家性命、榮辱謀算盡付此掌。

  四掌甫接,刀傾城頓覺不對。

  二人雖拼鬥已久,內力耗損甚巨,但對方怎會丹田空空、難以集氣,以他劍法之強斷無道理如此不濟。

  但他心中再詫異也絕不會收勢。

  辱妻大仇終可得報!

  但聽“砰”的一聲,高和寡應聲而倒,直被擊得在湖面連彈帶削、掠了出去,竟將其一路送上了岸邊。

  群豪見狀大驚失色,高家派系眾高手忙趕將過來,於高和寡身側團團圍攏看其傷勢、層層環繞拒敵於外。
  
  刀傾城乘樹持刀上岸,發覺所有人都又厭又懼看著自己。

  但他不在乎。

  世人眼光,與我何干?

  高和寡於世人心中為神,在我只是一無恥淫賊。

  不管他有心無心,犯了錯就要付出代價!

  他欲補高和寡一刀,但簡氏雙雄一干人登時攔截在前,一面惡狠狠地盯著他,一面聲音悲愴若風雪:“你要再動咱們恩主一根汗毛,便先殺了咱們!”

  刀傾城不理,無動於衷。

  一人沖上,刀光一閃,便自倒下。

  刀傾城漠然,繼續前行。

  兩人殺上,刀光再閃,又倒一雙。

  “夠了!”卻見簡氏雙雄大喝一聲,虎目含淚,竟朝刀傾城跪了下來:“千錯萬錯都是咱們兄弟的錯,咱們替恩主向閣下磕頭陪罪,我恩主如今已成廢人,與死無異,你便放他一遭罷!”其他漢子見狀,再不相爭,紛紛拋開兵刃緊跟跪下,不住磕頭。

  眾人護主其情可憫,在場群豪頓時紛紛斥道:“當真要趕盡殺絕麼,姓刀的可不要欺人太甚!”

  刀傾城唯有止步。

  他生性不吃要脅,你越威迫、他越憤怒!

  但現下他胸膛於風中不住起伏,只感呼吸唯艱。

  為什麼?

  憑什麼!

  這淫賊竟能讓大好男兒卑躬屈膝、爭先赴死只為其一人苟活。

  若是盡派奸惡之徒設陷圍攻,他凜然無懼,但眼下偏偏竟是些素來所欽的義烈男兒來屈膝討饒,難道這一切真是自己錯了?

  為什麼這麼多人肯為一個淫賊賣命受死?

  難道他真的是個好人?

  人無完人,再好的人也會犯錯。

  便算他對世人是個天大的好人,但他偏偏對自己犯下這種不可饒恕的錯!

  一路風雨波折,他何嘗未隱隱期盼過是自己弄錯?

  但他已於其親口得實他確實不是被冤枉的。

  或許他也不想犯下這個錯。

  但做了就是做了。

  我不是聖人。

  我不允許自己勘破。

  一個人犯下無心之失究竟該不該受懲罰?!

  一個人是不是俠舉更多就可以為少數劣行補過?!

  現下他每出一刀心就動搖一分,毫無報仇之快意,但他卻不能不拔刀。

  遇上刀傾城是高和寡的宿命。

  刀傾城的宿命就是不斷拔自己本不想拔的刀!

  刀傾城就此斜斜望著地上有氣無力的高和寡。

  高和寡卻在慘然一笑:“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江湖大業,唯等來世……”說著雙目清閉,未知生死。

  刀傾城望著他瞌目一剎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動。

  空懷大志,抑鬱難抒。

  如此人傑,竟是淫賊,刀傾城縱恨其入骨心中也不免為之一惋,若就此而逝,他的刀只怕也是更加寂寞。

  一念及此,不由忽的省起:“他的‘欲壑神功’已破,是以內力不足,不然今日勝負難料。”隨即又覺不對:“他如此身手,曲寒川豈配做他之敵,五招可斷其劍,十招能取其命,曲寒川有什麼能耐破得了他的祕修神功?”

  如此一想,忽覺腦中混沌,這一路走來許多理所當然之事竟可變作全部推翻,一時千頭萬緒紛亂無從,心中更是隱隱想到一事不由害怕失措起來。他再向高和寡身上瞧去,忽然瞧見他身上露出一片衣角,不由心中一震,忙自一刀將簡氏兄弟等人分開,直奔高和寡近前挑其衣襟。

  眾人悲憤交集,待要發作,卻見他對著高和寡身上端視良久,竟然腳步漸趨酸軟,直似天旋地轉,陡聽他沖天一陣痛聲狂笑:“原來我才是淫賊!原來我才是淫賊!!原來我才是淫賊!!!”說著哈哈長笑竟致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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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Mar 25 2006,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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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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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戴權威就是命好。

  不管其他人是不是這麼想,有沒有過這麼想,至少他現在自己這麼想。

  十歲靠撿武功秘笈練成一身絕藝,二十歲憑吃神丹妙藥長出一甲子功力,三十歲仗有權貴撐腰當上武林盟主,四十歲以前一直泡在溫柔鄉裡,那些市井傳說中的俠客奇逢、英雄艷遇簡直就是為他這種人寫的。

  好,真好,真是他媽的命好。

  可他媽的為什麼每屆盟主任期都這麼短?

  戴權威剛剿除了武林頭號公敵“食菜神魔”沒多久還以為自己能先定一定大局、累一累人氣,沒曾想換屆選舉的十年之期居然又快到了!

  四名對手雖然個個武功高絕,但石佛心、祖延宗、瞑目真人三位他總有辦法讓其乖乖就范、自動讓賢、不足為慮,只有高和寡不僅劍法高深莫測、且勢力龐大,連廟堂背景也開始變得不簡單,以致他一直所倚的朝中靠山都不便公然出面干預此次盟主競選,所以說一個人最後還是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但高和寡這只攔路虎絕對不是他靠自己就有能力清除的。

  好在戴權威除了運氣好,腦袋也不笨,不然怎麼會在人人比武拼命之際,他只管坐在孤山的紅杏館等著西湖另一邊的好消息,反正不用他出手,自然會有人替他拔刀除去奪武林盟主路上的最大勁敵。這一切皆因他的妙手安排,和一出苦肉戲。

  只是這苦肉戲也未免太辛苦了一點,他眼下唯一頭痛的就是硬捱了簡氏兄弟兩槍,又遇上這該死下雪的鬼天氣,搞得他現在睚眥欲裂、痛楚加劇,連滿桌的合胃好菜都沒了興致,總算剛剛經過江湖第一神醫華賽佗的精心調理,他現在只需每半個時辰咯一次血,咯上六個時辰就能讓原本要半個月養好的傷提前痊癒,不然等高和寡一死他怎麼出去收拾盟主無人可繼的爛攤子?

  戴權威一想到這就忍不住笑,一低頭看見美人在側便笑得更肆無忌憚。

  因為這美人實在是國色天香、秀色可餐,尤其她還是高和寡的女人,也許這才是讓他最感得意的。高和寡一定死都想不到是他老婆串通外人設計他,還跟他的死對頭有一腿。

  戴權威越想越好笑,索性當真放聲大笑起來,一時牽動傷勢不禁又咳了幾聲。

  聞知雅一邊溫柔無限伸帕給他擦了擦唇邊的血漬,一邊柔情萬種將銀耳蓮子羹遞在他嘴邊喂了幾口,百般憐惜道:“到底什麼事非笑得這般忘形,連自己身子都不顧了,還不乖乖聽話給我好好靜養著,也不怕人看了心疼。”

  戴權威聽她軟語相伺,有如噬骨銷魂,握住她手道:“我如何舍得我的美人心疼,只是一想到日後江湖盡在我手,便可與伊盡情徜徉天地、一同快樂逍遙,怎能教我不開懷?”

  聞知雅眼角故意瞟向別處,假作不信:“你嘴裡這般說,誰知你心裡怎麼想?你們這些男人最愛見異思遷、口是心非,指不定哪日好色無厭看上了別人,最後落得黯然神傷的還不是我們女人,世間負心薄幸之人我可見得多了。”

  戴權威瞧著她媚態可人,更是愛念無極,一把將她緊緊摟住,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錦帕來作勢一嗅:“你五年前贈我的定情之物我可都一直貼身收藏得好好的,一想起你我就拿出來瞅瞅聞聞,可舍不得讓它有一丁點兒破損,這般還信不過我對你情有獨鐘、絕無二心?”

  聞知雅伸手奪過錦帕、趁勢掙脫他懷抱,一面嘴角含笑、臉泛紅霞,一面小嘴一噘、似嗔非嗔:“明明是那時你輕薄使壞強搶了人家的相思帕去,現在卻反賴是我相贈要拿出來笑話人家,我可不依你這麼厚顏羞人的,瞧我不把它撕爛了去。”

  戴權威愛煞了她這副神情,不顧傷勢疼痛猛的上前將她捉住竟爾攔腰橫抱起來,調笑道:“我心肝寶貝的刺繡妙絕天下,我怎舍得讓你撕爛,你既要說我輕薄,我便輕薄給你看……”說著正要一陣上下其手,卻聽門外忽響起“篤篤”兩記叩門聲。

  戴權威一皺眉:“誰?”

  “是我。”

  說這兩個字的人通常都因為跟主人太過熟識。

  戴權威果然眼睛一亮,不等將聞知雅放下,便道:“進來!”

  一人推門而入,正是曲寒川。

  曲寒川原本滿面春風,一見二人情狀登時臉上一怔、心中一沉。

  聞知雅雙手緊緊環繞勾摟著戴權威的脖子,就此回望著曲寒川,臉上似羞澀,似哀怨,還輕輕嘆息了一聲。

  戴權威卻看不見聞知雅的表情,他現在只關心一個人:“高和寡死了麼?”

  曲寒川瞧著二人模樣,口中應得漫不經心:“八九不離十。”

  戴權威放下聞知雅,不悅道:“怎麼答得如此含糊?無論是生是死,我都要知道他人在何處。”

  曲寒川回過神來:“他被刀傾城一掌擊得當場暈厥,多半難活。”

  戴權威猶不放心:“多半難活可不代表一定死。”

  曲寒川冷笑:“他死定了。”

  “哦?”

  “他那干心腹手下正傾巢而出,要去找刀傾城為恩主報仇,他們已將高和寡交給了婁姑娘等人照料。”

  戴權威想了起來:“就是你的老相好婁清婉?”

  曲寒川不置可否:“婁姑娘則帶上高和寡來找華神醫求診。”

  戴權威笑了:“而這裡就是華大夫的診療之所,高和寡想來尋醫問藥,無異羊入我口。”

  曲寒川點頭:“所以婁姑娘已被我半路截下,高和寡人就在這裡,他是變人變鬼全憑盟主定奪。”說著一拍手,遠處幾個僕役扛了三個人進來,隨即躬身關門退出。

  扛進的三個人分別是一個活人、一個活死人、一個死人,正是兀自鬱憤不已的婁清婉、仍在昏迷不醒的高和寡,和一口麻袋──黃二狗。

  婁清婉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唯有恨恨盯著曲寒川:“沒想到你如此卑鄙,我當真看錯了你!”

  曲寒川嘆了口氣:“換作是你,你也會這般做的。”

  婁清婉怒聲道:“少將我辱作與你不堪,我原道你雖因高夫人而與恩主結怨,卻仍當你是不拘世俗奇男子,沒曾想你竟還做人走狗、供人驅使,使出下作手段,連對病危之人也不放過!”

  聞知雅咯咯一笑:“妹妹你罵得他好痛快,我幾時能如你一般有膽色、對世間臭男人盡情數落個夠才好。只可惜,你實在有些錯怪了他,從頭到尾罪魁禍首其實僅我一人。若不是因為我,你家恩主、我丈夫哪裡會落到這步田地,他本不該遇上刀傾城而應先早早殺了我的。”

  婁清婉驚疑不定:“難道高夫人你……”

  戴權威既見高和寡半死不活盡在掌握之中,不由臉露得色、索性大方道:“小雅就不要再賣關子都實話實說了罷,反正真相大白,我也絕不容她活過今晚,便讓她做個明白鬼又有何妨,哈哈。”

  曲寒川神色微變:“當初可沒說要殺她。”

  聞知雅俏生生轉向他:“怎麼,你心疼了?”

  婁清婉啐道:“誰要他疼,要殺便殺,少來說這些無聊話!恩主若死,我也無顏苟活,便讓我於地下追隨侍候以報恩情便是。”

  聞知雅再笑:“看不出妹妹外表柔弱,竟是個重節重義、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無怪寒川這些年對你難舍難離、不忍相棄,妹妹之剛烈正好補他浮滑之不足。我若是高和寡又或刀傾城,娶妻也當如你才是,真不明白他們二人怎麼偏偏娶的都是我!”

  婁清婉一呆:“你在說什麼?”

  曲寒川慨然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刀傾城為什麼要殺你恩主?他一直以為他的妻子弦兒乃被高和寡奸淫凌辱致死!”

  聞知雅淺笑盈盈:“殊不知‘聞弦音而知雅意’,弦兒就是聞知雅,聞知雅就是弦兒。我那日先行詐死,再由寒川一把火燒了屋子誘引得他一路追尋下去,還將所謂在場証人黃二狗偷偷擄了走好在今日硬栽是和寡所為,偏又透露給簡氏兄弟知曉讓他們來搶,以便讓我的阿城撞見更深信他們乃在殺人滅口無疑,戴盟主則故作不敵退出大會,自然也消了阿城為人利用的提防之心。”

  婁清婉聽得幾說不出話來:“你、你……為什麼要這般做?我家恩主從來行端品正、一心一意待你,咱們姐妹私下說起哪個不對你欣羨無比?你便算與外人舊情難了又怎能如此狠毒……”

  戴權威不以為然:“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以為你家恩主在江湖上四下招攬人心就從沒做過愧對良心之事?既是爭權奪利,就別談誰比誰乾淨,這當口卻來說什麼專心痴情的狗屁!”

  聞知雅亦自嘆息:“我從未怪過他有何品行不正,而是恰恰相反怪他品行太端,為了有朝一日統率武林、造福蒼生,居然什麼功夫不好練,偏偏要練那欲壑神功,為克情欲竟還狠狠擊了自己腹下一拳,逼得自己十年不能行房,說為他日大權在握,男人不能把太多時間浪費在女人身上,不然事業就沒有機會成功。好啊好啊,為你雄心大志寧讓妻守空枕,我便讓你去練,我倒要看看你練得神功能不能江湖在手?結果還不是欲壑難填、如入空山,輕而易舉為我琴音暗助寒川所破,與他夫妻一場竟然隔了十年才圓這一房。雖說事後便宜了那幾個小賊,不過他們既都死得慘不堪言,我也就不再計較。不過和寡他在論劍台上一定想不明白自己乃是跟妻子行房,關他刀傾城何事,呵呵呵呵……”說著不住抿嘴輕笑。

  戴權威忽道:“不過以刀傾城之能,你怎麼能做到詐死騙得了他?難道你習過何種怪異功夫?”

  聞知雅雙手伸開旋身一舞:“你看我像練武的人麼?女人通常都懶得練武,越是聰明漂亮的女人越懶得練,因為我們的武器已經足夠強大:美貌、才藝、聰慧。何況我還精通人之脈搏氣息行走規律,又與他們相處日久,於二人運功之理早就一清二楚,不然我所發攝魂琴音如何能讓當世兩大高手齊齊心神大亂,一個神功被破、一個險些為我所控?是以無需內功為基,只用我精研的控制呼吸之法,再配以華神醫的‘龜眠散’,在他目睹至親慘死、報仇情切心境之下,如何還能細辨得我是真死假死?”

  曲寒川仍自不解:“你既要假死,何不一裝到底,卻偏偏冒充什麼弦兒之母另編一個故事騙他,萬一他為你勸動不去找高和寡,豈不前功盡棄!”

  聞知雅自信滿滿:“這人脾氣你可不明白,他要做一件事,越有千險萬阻,他越是異常堅決不為所動,那高和寡要是坦然赴死、慷慨就義,他反而會下不去手。他這一路追尋,所遇高家門下大都是忠肝義膽之士,我若再不出來一口咬實確是和寡所為,難保他不暗起疑心是不是自己弄錯。江湖人人傳他心狠手辣、做人不留余地,其實他骨子裡比誰都憨朴得緊,你信不信?”

  曲寒川嘿嘿兩聲:“你與他相處一年,果然對他性情了若直掌,難道你就不怕他對你也是知根知底,認出聞知雅與弦兒本是一人,為其識破豈不好險?”

  聞知雅摸了摸自己的臉蛋:“人老了想年青太難,但年青想老就太容易了,女人打扮與不打扮可是天壤之別。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已經先入為主、心底認定弦兒死了,所以他下意識裡只需要一個眼前之人為何會如此像他弦兒的理由就行了。不管這理由多牽強離譜,只要有一成可行性,只要你給出來,他就會信了。就算你不給,他自己也會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沒辦法,至情至性之人從來好騙,這世間一向是這個樣子,有的人在這一方面厲害,在另一方面就很遲鈍,也許這就是某種冥冥天意中的公平。”

  戴權威鼓掌:“精彩,了不起,小雅如此精於謀算、對人之心理微妙拿捏得恰到好處,將來必可成為我一大臂助!”

  聞知雅語笑嫣然:“做你左膀右臂有什麼好,你當我真是為了你才跟你合作來謀殺我親夫?”

  戴權威一怔,聞知雅卻已眼睛瞟向曲寒川,口中喃喃如夢似幻:“其實我所做一切都只是為了想永遠跟一個人在一起。”

  戴權威隨她目光瞧向曲寒川,只見他身子不住輕顫,臉上滿是受寵若驚之情、眼中盡是歡喜不勝之意,不由色轉不快、冷哼一聲:“難道你還跟曲寒川假戲真作不成!”

  聞知雅回過頭來,吃吃一笑:“是不是讓你很意外?其實這世上很多事情的後續發展都是令人預想不到的,就像我在你的菜裡下了毒,你也一定想不到。”

  戴權威聞言一呆,幾當聽錯:“你說什麼?”默運玄功果覺提不起半點內息,不由大駭失聲道:“你在我菜裡下了什麼毒?還不快拿解藥來!”

  聞知雅笑嘻嘻道:“我對毒可是一竅不通,我只不過問我舅舅華神醫有什麼毒能讓人渾身沒了力氣又不易為高手察覺,然後他便給了我一些而已,解藥麼我可忘了要了。”

  戴權威再吃一驚:“華賽佗是你舅舅?你到底在玩什麼,幹麼要對我下毒!”

  聞知雅微笑不改,眸色卻已如針:“若非華神醫這層關系,高家如何會與我這尋常百姓家結親,我又去跟誰習得精研人體行氣之道?至於我在玩什麼,其實我很多年前就跟你說過,只可惜你已經忘了!”

  戴權威瞧她不似玩笑,心中更慌:“你從前跟我說過什麼?”

  聞知雅面轉狠厲:“我說你要敢強奸我,我就強奸你的武林!可你當時什麼也沒聽懂,什麼也不往心裡去,以為一個弱女子能成得了什麼事,卻不知我要恨起來,就一定會記恨一輩子,我要狠起來,連你朝中靠山也能掀倒。既然第一個死的是高和寡,那麼你便是第二個!”

  戴權威胸中憤懣:“明明當日你對我毫不反抗、事後毫不計較,怎的現今又來提這樁。何況高和寡一死,你跟著我享盡世間榮華富貴,有什麼不好!”

  聞知雅吃驚失笑:“榮華富貴?跟你啊?高和寡一死,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拜托你想清楚了再說這種蠢話。權利這東西,並不是只有你們男人喜歡的,跟著人享福哪有自己親手掌控大局來得愜意?”

  戴權威咬牙切齒:“原來最毒婦人心,你竟想一箭雙雕!”

  聞知雅悠悠道:“再毒也是跟你學的,強奸民意,本來就是你的拿手好戲,終年在江湖搬弄是非,凡被你視為眼中釘之人無不被你假造醜聞、弄得身敗名裂,武林中人個個受你愚弄欺騙,被你強奸了都不知道,還繼續對你死心塌地的擁護。你壓根就是這江湖第一大淫賊,難道還不該死?”

  戴權威大怒:“小賤人想我死,看看咱們誰更先下黃泉!”雙手一拍桌子,奮盡余力向聞知雅撲將過來,卻是只提得半口真氣便自內力渙散,硬生生跌在聞知雅身前,再次牽引傷勢發作,又自大聲咳出血來。

  聞知雅輕輕向後退得一步,臉上非但毫無懼意,反低下身來柔情無限:“唉,你這麼生氣作什麼,難道你連我剛才說菜裡下了毒也忘了?這麼不愛惜自己身子,你叫我日後怎麼留你一人能放心?”伸出手帕又輕輕擦了擦他的嘴角,忽的似省起什麼忙抱歉道:“噢,對不起,我忘了替你擦嘴的帕子也是有毒的。”

  戴權威氣得“哇”的一聲又吐了口鮮血,勉強攀爬起身,狠狠盯著她直欲一把抓住她活活掐死。

  聞知雅不閃不躲,任他來抓,眼中仍是無盡憐惜:“你還來抱我作什麼?我也是有毒的,還是最毒的,你可千萬不要沖我瞪眼睛,我會怕的。我一怕起來就不想殺你了,還想陪你過一輩子、服侍你一輩子。我是聰明人、文雅人,有教養、有胸襟,不打你、不殺你,只要你好好聽話做這武林盟主,以後決斷什麼大事都先跟我商量合計,要辦事盡管讓寒川去假傳聖旨的照辦,我便讓你做我的傀儡享盡世間榮華好不好?你若肯乖乖的答應,我就偶爾香你一個,你若要不乖,我就時不時咬你一口肉下來。總之路就這麼兩條,你自己選罷。”說著笑靨如花,又自咯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眼見戴權威越聽越怒、咆哮一聲,不惜自殘功力逼出潛能也非將聞知雅牢牢抱住不可,卻聽“砰”的一聲,戴權威已被曲寒川一腳踢了出去。

  戴權威如灘爛泥軟在地上,猶自不甘怒吼:“你們這對奸夫淫婦,竟敢叛我!”

  曲寒川搖了搖頭,神情冷漠:“若不是為對付高和寡,我會給你做牛做馬這麼多年?你也該知足了,我曲寒川豈是久寄籬下之人,剛才進門我就想殺了你!”

  聞知雅倚在他懷中,媚眼如絲:“大概他還不知道咱們自幼青梅竹馬、卻沒能結為秦晉之好,全拜高和寡所賜。”

  戴權威仰天慘笑:“無怪他恨你丈夫入骨、甘為我所用,我竟還道你們乃是舊情人雲雲乃是作戲,沒曾想騙了刀傾城連我也一並蒙蔽,真是枉我對你一片痴心!”

  曲寒川哈哈一笑從懷中掏件物事出來:“痴心?惡心!你還真拿塊帕子當作寶貝,卻不知與知雅相好的每個男人都有這麼一塊相思帕。”

  聞知雅痴痴仰望著他:“但我的心只有一顆。”

  曲寒川拍拍她肩:“明白,我的心裡也只有你。”

  聞知雅忽然笑得壞壞的:“可惜我的那顆心卻不屬於你。”一句話未完,她已伸手在他腰間一扭一按,曲寒川腰間盤劍登時機關發動,刃不外展,反向裡刺,直穿其腹。

  曲寒川聽她語聲怪異未待省覺不對,已先自痛得大叫一聲翻身便倒,雙手撫腹、渾身冷汗。

  聞知雅滿臉無辜、嬌痴婀娜地問:“很痛吧?”

  驚變驟然來,曲寒川竟痛懼得一時茫然不知所以,失聲道:“為、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聞知雅一臉惋惜:“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為什麼?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不知道為什麼就來了,要走的時候卻一個個問起了為什麼。其實每個人的下場最後都是他自己選的,你要聽清了我剛才說的話,你就不用這麼問了。”

  曲寒川為自己長劍洞穿,傷口鮮血而出,自知必死,慘嚎道:“我沒有時間了,快告訴我為什麼?!”

  聞知雅無奈:“好吧,我再說一次,因為我所做一切都只是為了想永遠跟一個人在一起。”

  曲寒川與戴權威面面相覷均感不解,婁清婉忽道:“你是想跟刀傾城永遠在一起?”

  聞知雅臉露微笑:“還是女人最了解女人。”

  曲寒川破口大罵道:“荒謬!你愛的應該是我是我是我,你搞出那麼多花樣,把姓刀的整得慘不堪言,居然只是為了跟他在一起?!”

  聞知雅幽幽道:“我的確愛過你,不過那已經是十年前,是我少不更事的懵懂無知,如今我已非男人幾句蜜語甜言就能哄動春心的十八歲,你想我對你情深不渝,憑什麼?我嫁入高家之時你在哪裡?你可想過跟我一起逃出高家遠走高飛隱姓埋名?你不會,因為你不舍得你逍遙自在的浪子生涯,因為你並不是只有我一個女人,你別以為我不知你到底跟多少粉頭相好過!”

  曲寒川瀕死痛吼:“我不是聖人,我是男人!”

  聞知雅轉頭對著婁清婉微笑:“聽見沒有,他說他是男人就可以朝秦暮楚,就可以處處風流經受不起誘惑。看來男人的確犯賤得可以,就是喜歡像淑女一樣的妓女、像盪婦一樣的良婦,一邊不舍得妹妹你,一邊又不停來找我,無怪對咱們兩難情斷、不肯只珍惜一個,原來是越糾纏越快活,妹妹說是麼?”忽然笑容一斂,聲音冷得像針尖凝冰:“可我也不是牌坊,我是女人。男人喜歡做的,女人也可以,我為什麼不能愛上對我一片痴心的刀傾城?他為我做的一切你們誰能比得上?何況你們沒聽過‘女人心,海底針’?女人可是很善變的,不是我刻意想變、刻意想對不起誰,而是自己不知不覺就變了,變了就不想回頭,狠了便會到底,我不知什麼叫戀舊,也不懂什麼叫無恥,我只知道他是我要的那種好男人,而且要定了。可是不將高和寡、戴權威和你曲寒川一一剪除,我怎麼能無後顧之憂跟他一起過得開心?不然我費盡周章破高和寡的欲壑神功在先作什麼,就是怕他傷了我的阿城。”

  曲寒川無力看著她,猶自失態狂笑:“那你再去找他啊!看他是願接受他所謂的丈母娘聞知雅,還是明明已經死掉的弦兒,哈哈哈哈……”

  聞知雅欣然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早在當初布下此局之前,我便已得知舅舅那有種奇藥,配合他的針灸術,可以抹去人一個月的記憶。然後我就可以繼續跟我的阿城回到從前,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養點小雞小鴨,過我們的粗茶淡飯日子。”

  戴權威瞪著她良久才迸出一句話:“媽的,到底咱們誰強奸了誰?”

  到底是誰在不斷強奸這世間的信義、公平、正氣?

  到底這世間最可惡的淫賊是辱人身體、強奸民意、還是玩弄感情?

  聞知雅笑中賠罪:“對不起了,你們一個是我的初戀,一個是我的丈夫,一個是我的情人,但命中注定你們今天都要通通死在我手裡。”

  她說完這句話就打算再不廢話,只想等著看他們一個個怎麼死,然而她做夢也想不到房間裡忽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那我是什麼?”

  聞知雅聞聲一愕,一震。

  轉、過、身──

  她看見的是一雙淒創欲絕的眼。

  一個人正從本該裝著黃二狗屍身的麻袋中立起。

  隨後一道刀光閃過──
  


  一露刀光一路血。

  一屢風波一縷情。

  幾束梅花幾樹雪。

  幾度恩怨幾渡人。
  


  弦兒回首但見袋中人的淚光中的刀光中閃過好美好美的一片。

  血還沒來得及流下,弦兒惘然一笑:“你是我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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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dog
發表於: Mar 25 2006,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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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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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仲達
發表於: Mar 26 2006,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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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篇睇完...

結論係一個"O"字

係O嘴既O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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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珠式既武打場面 (雖然真係幾誇,不過又難為個作者稔得出,都唔錯)
蕭峰+楊過混合既男主角
女主角呢...覺得佢好似天龍八部入面,
因為蕭峰唔肯望佢一眼而佈局害佢果個女人

***
最慘係刀傾城
次慘係高和寡D馬仔

本篇文章已被 司馬仲達 於 Mar 26 2006, 16:47 編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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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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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孫中山在香港大學演講,宣稱他的革命思想發源地「即為香港」。他說,香港的秩序整齊而安穩,與中國的混亂腐敗成強烈對比,激發他發動革命。「我恆默念...何以如此不同?外人能於七八十年間在一荒島上成此偉績,中國以四千年之文明乃無一地如香港者,其故安在?」---<<香港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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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左咁耐, 幾時先出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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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皮狗應該係有色盲, 只見紅色, 別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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