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刀給你們

κέφι 2006年11月8日寫於“牛博網”

有人想知道什麼是“可証偽性”（falsifiability）。我不可能像方舟子那麼耐心，我覺得像《新語絲》那樣苦口婆心把相關文章摘選出來，幾乎已經構成了對搜索引擎和圖書館的侮辱。但是我意識到我這樣的態度是不對的，所以我心血來潮說一說。

1。什麼是“理論”

首先，並不是所有的故事（story）都能叫“理論”（theory）。所謂理論，起碼是這樣一類故事：
(1) 它沒有內在矛盾，不能前面說事情是A這樣兒的，後面又說不是A這樣兒的。[見注1]
(2) 它封閉於邏輯後承：所有能從這個故事嚴格推理出來的內容也都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熟悉“單調邏輯”的人，都明白(1)和(2)從某個角度看能當成一回事，但這裡就不需要你仔細搞清楚了。）

2。理論的“對”與“錯”

一個理論中出現的描述對象，如果全都不能還原為現實經驗中可以直接觀察到並明確判斷的現象，那麼姑且讓我私下裡把它叫做“遊戲”。比如，歐幾裡德幾何體系很可能就是個“遊戲”──不管你自認為對“直”這個概念有多麼鮮明的現實感受，歐幾裡德幾何一點也不關心“直線” 概念在現實世界中意味著什麼。是的，數學牛逼就牛逼在這裡，它玩它的，當你把它拿去用於實踐，然後欣喜地通知它：“哎，你很有用哎！”或者“哇，你說對啦！” 它會像武俠裡的世外高人一樣冷漠地抬頭看你一眼，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所以，一個數學理論，沒有“對”“錯”可言。別忘了，所有數學家証明這個証明那個的種種努力，都是在根據規則做遊戲，把一個個躲在某個數學理論裡的故事情節揪出來示眾。所以，我們說一個証明對了還是錯了，是說揪得對不對，而不是說那個數學理論本身對不對。（-“一個理論就不會有矛盾嗎？”- 當然不會，矛盾了就不叫“理論”，而叫“沒說圓的故事”。剛才都說好了！沒記性！該打！）

那麼什麼樣的理論有對錯可言呢？粗淺地說，如果一個理論中存在一些描述對象可以還原為現實經驗中能直接觀察到並明確判斷的現象（並對這些對象的現實性質作出了判斷），它就有對錯可言。

如果這個理論裡描述的全部現實現象，都明確符合現實經驗，它就是“對”的。
如果這個理論裡存在（哪怕只存在一處）與現實經驗違背的內容，它就是“錯”的。

是啊，就是這麼無情，錯了一點兒，就等於這個理論整個錯了（“整個錯了”的意思是作為一個整體它錯了，而不是說它裡面每一條都錯了）。

所以，砍死一個有對錯可言的理論，好簡單：只要找出一個反例，它就死翹翹。

反過來，要養活一個有對錯可言的理論，好辛苦，因為它隨時會被砍，而且一砍一個準，砍到就死。

休謨（其實比他更早還有別人）就對這種辛苦不對稱很不滿：要証明一個非遊戲的理論“錯”，挺容易，甚至是遲早的事；要証明一個理論“對”，卻常常是不可能的。所以，人們漸漸意識到：與其說“相信”一個理論，不如說“暫時接受”一個理論。

3。理論的生命與勇氣

比如，我提出這樣一個理論：
{ “所有的鳥都會飛” 以及這句話的所有邏輯後承}
讓它跟我姓，就叫κέφι理論。
如果你發現了一只企鵝，並且發現它不會飛，κέφι理論就被你用這只企鵝砍死了。

你砍死了我親兒子，我很生氣，鬱悶之下我又生了一個：
{ “除了企鵝以外的所有的鳥都會飛” 以及這句話的所有邏輯後承}
並給它取名叫 κέφι 2號理論。

我知道這時候你去抓鴕鳥了。媽的。砍死κέφι2號，還有後來人。我還會生3號、4號、5號。。。。。。我不怕他們被砍，生出來就是給你砍的，怎麼樣，你砍了我再生。

知道嗎？“科學”，就是這麼進步的。

可是，那些特別想讓某個理論活下去的人，開始想各種辦法保護那個理論。於是他們發現了一種防砍盔甲。穿上防砍盔甲的理論，可以長生不死。

比如，我有個好朋友姓耶，我們喊他耶老。我非常欣賞這個人，他會變魔術，而且更可貴的是，他變魔術能變出酒來，所以我特別喜歡他。他就有這樣一個理論：
{“當一個人faith值充分高的時候，他就能直接在海上行走。”以及這句話的所有邏輯後承}

這時候，想砍他的理論的人，就踏入大海走走看。（當然，幹這件事的，也包括不想砍他的理論的人。） 如果這個人眼看要淹死了，碰巧耶老又在場，耶老就會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小同志，你的faith值不夠高嘛。”[見注3]

（有人說耶老自己就能直接在海面上行走。這個我沒親眼看見。我也不關心；我只關心他變酒給我喝。）

耶老有個死對頭叫撒老，撒老和他家有夙仇。耶老剛出來混的時候，撒老就總想搞死他。有一次他把耶老引到樓頂上，對耶老說：“你們家有個理論，說你老爸手下的人很厲害，任何時候你老爸一下令，他們就能托住他命令托住的人，讓這個人的腳不碰上石頭。那你現在從這裡跳下去，讓你老爸令人托住你，給我看看。” 你們看，撒老好毒啊，一旦得逞，一舉兩得：搞死了耶老，也砍死了耶老爸的理論。

可是我們耶老非常牛逼，他答道：“跳，跳你媽個頭！我家的理論也說了：不許拿我老爸做試驗！”[見注4]

撒老悻悻地走了：“沒情趣，不理你！”[見注5]

其實像耶老這麼牛逼的人，還是很多的。有一種牛逼，叫神聖。“神聖”這個意思的內容很多，其中有一條就是“絕對防砍”。

比如，“我們可以治病。但是我們一般不治。如果我順便給你治好了，也是學雷鋒，不通知你的。如果你沒好，說明你心性不好，我沒給你治。不是我不願意治，你自己心性不好，我不能給你治。” （詳見輪子功）

再比如，“這個陰陽五行，需要你去領悟，去正確地運用。如果你治死了人，只能說明你的領悟有問題，你的運用有問題，你需要改進。”（詳見中醫理論）

反正都是你不對，他全對，他是砍不死的，出了問題你自己負責，你自己改正，這就叫“神聖”。

神聖是個好東西，我很喜歡。真的！不要懷疑我的誠意，我沒說神聖“不對”，我憑什麼說“神聖”這東西不對啊？我又砍不死神聖的理論。神聖的理論是永生的，不給你砍的，多好。

但是吧，我自己生兒子，不願意生神聖的。假如我兒子生下來只能砍人，不許人砍，我會覺得我臉上掛不住。我這人，什麼都不怕，就怕別人問我：“憑什麼呀？” 我兒子憑什麼只能砍人不許人砍呀？我兒子一生下來，我就要教他一句詩：

“我把刀給你們，你們這些殺害我的人。”

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可能是歪曲原意，但我覺得挺好。

有個叫波普爾的小子，和耶老一樣也是猶太人，他發現世界上有一幫人生兒子都像我這樣專生“允許被砍”的，生出來這些理論都是那種把刀送給別人、明確告訴別人怎麼砍死自己的。他給這類理論立了個幫派，叫“可証偽”幫派。這個幫派的理論們向別人贈送的用來砍死自己的刀，叫“証偽實驗”。

比如大家都喜愛的另一個猶太人愛因斯坦，他一年裡生了四個大胖兒子都是這個“可証偽”幫派的，個個手拿數把大刀交給別人：“那，你們拿這刀就能砍死我。”可是四個兒子都沒有被砍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愛因斯坦很欣慰──不要搞錯，他不是因為兒子們活下來欣慰，他欣慰的恰恰是幾個兒子遲早都會被砍死。真正優秀的物理學家最天才的創造，絕不只是為大家設計出了一個好看的模型，而是同時也設計出一把用來砍死這個模型的性感的砍刀送給大家。所以，從那個時代開始，人們開始明確一個準則：在提出一個理論的時候，如果這個理論有對錯可言，那就一定要附送這把叫做“証偽實驗”的砍刀。

4。科學、非科學 與 偽科學

這種拒絕永生、告訴別人怎麼砍自己的精神，又被一些事兒逼稱為“科學精神”。

隨他們怎麼稱呼吧。反正我只知道：沒有人要求你和你兒子非得具備這種精神，我也懶得討論這種精神是不是“對”的，但這裡有一道底線──如果沒有這種精神，就不要騙人說自己有，就像有些人說的，如果你明明不是科學理論，就不要騙人說自己是。

κέφι 2006年11月8日寫於“牛博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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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經典邏輯學中，出於數學上的簡潔常常在定義“理論”時允許理論裡面存在矛盾，而這樣一個包含矛盾的“理論”就成了一個可以包含一切命題──一切不管怎麼荒唐胡扯的命題──的怪物，被稱為“爆炸”現象。“爆炸”在這裡沒有什麼討論價值，所以我就選擇“理論不能矛盾”的定義，便於敘述而無妨。

注2： 有的人會覺得本篇調侃透著波普爾主義的朴素立場，於是可能用後來的學說對波普爾的批判來反駁本文。這沒問題。但我必須強調的是：對波普爾主義的批判都是建立在波普爾認識的基礎上，所以把那些批判用來為偽科學護身是南轅北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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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更新：
吃午飯時被親愛的天主教人士譴責了一下，決定投降，來這裡補注原文，免得落個“蓄意誤導、謠言惑眾”的莫須有“瀆神”罪。（就算聖經充滿謠言，我也沒必要散發謠言的謠言。何況我扯上宗教並沒打算勸你“反”宗教，只是幫你起碼認清宗教與科學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不可調和的對立，嘿嘿，順便讓你明白“科學教”是個多麼傻逼的說法。）


注3：多數英文版本《新約》記載耶穌抓住彼得的手時說的原話是“You little faith, why did you doubt?” 其實從純文學的角度我是很欣賞這句話的──這些不是耶穌一個人的功勞（若他存在），歷史上各語種修訂聖經的人裡國家級鴻儒不要太多。

注4：媽的，記性不好，還是搜本聖經出來看原話："If you are the Son of God," he （撒旦） said, "throw yourself down. For it is written: ' He will command his angels concerning you, and they will lift you up in their hands, so that you will not strike your foot against a stone.' Jesus answered him, "It is also written: 'Do not put the Lord your God to the test.' "

注5：“不理你”是我杜撰。其實按書上說撒旦對耶穌痴心不改，而且當時並沒意識到耶穌拒腐蝕永不沾，繼續不辭辛苦、耐心無限地帶耶穌跑到山上視察天下，想用野心和佔有欲來誘惑耶穌。可見做大事是需要忍耐力的，無論耶穌還是撒旦。
http://en.wikipedia.org/wiki/Temptation_of_Chr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