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山越？

吳金華《三國志叢考》所收《三國志》斠議(原載於《文史》2000年第一輯、第二輯)

例二七
《吳志•周泰傳》：
策討六縣山賊，權住宣城……而山賊數千人卒至。
(樓主案：以上與《斠議》原來的引文有別)

校點本為「山」字加專名線，有時又為本志「山賊」、「山寇」二字加專名線，大概認為這些都是東吳地區「山越」的專稱。實則反抗政府的山越被明指為越寇，如《隸釋》卷九所載漢熹平六年費鳳別碑紀事詩「丹梯有越寇」云云。史書所謂「山賊」、「山寇」，在當時統治者眼中泛指出沒於山區的賊寇，跟「海賊」、「水賊」一樣，都是通稱。山寇非某一地區所特有，如《魏志•文帝紀》注引《典論》：「山寇暴於并、冀。」盧弼指出：「謂黑山賊及白波賊也。」《吳志》中的「山賊」也不特指山越，像《朱治傳》所載吳郡大守許貢投靠的「山賊嚴白虎」、《陸遜傳》所載「山賊大帥潘臨」等，就不能說他們是山越的頭領。《後漢書•祭遵傳》載劉秀建武二年事云：「時新城蠻中山賊張滿，屯結險隘。」新城屬河南郡，可見「山賊」也不是東吳地區的特稱。又《陳蕃傳》：「時零陵、桂陽山賊為害。」《魏志•三少帝•高貴鄉公紀》載甘露三年詔曰：「昔南陽郡山賊擾攘。」據裴注可知，此指宛城守將侯音及其發動的本地山民，又《田豫傳》叙此事曰：「郡人侯音反，眾數千人在山中為群盜」可證。《蜀志•張嶷傳》：「先主定蜀之際，山寇攻縣。」又載：「丞相亮北住漢中，廣漢綿竹山賊張慕等鈔盜軍資，劫掠吏民。」校點本不給《魏志》、《蜀志》加專名線是合適的。《吳志》也應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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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案：

以中華書局校點本第二版為例：

《孫破虜吳夫人傳》：
孫策與孫河、呂範依景，合眾共討涇縣山賊祖郎，郎敗走。
(「山賊」無專名線)

《朱治傳》：
貢南就山賊嚴白虎，治遂入郡，領太守事。
(「山賊」無專名線)

《陸遜傳》：
會稽山賊大帥潘臨，舊為所在毒害，歷年不禽。
(「山賊」無專名線)

《孫晧傳》：
永安山賊施但等聚眾數千人，劫晧庶弟永安侯謙出烏程，取孫和陵上鼓吹曲蓋。
(「山賊」無專名線)

由此可見，雖然上文提到《朱治傳》的嚴白虎、《陸遜傳》的潘臨，但凡是提及賊帥人名的情況，校點本是不會加專名線的。

《凌統傳》：
後從擊山賊，權破保屯先還，餘麻屯萬人，統與督張異等留攻圍之，克日當攻。
(「山」加專名線)

《徐盛傳》：
復討臨城南阿山賊有功，徙中郎將，督校兵。
(「山」加專名線)

《潘璋傳》：
孫權為陽羡長，始往隨權。……討山賊有功，署別部司馬。
(「山」加專名線)

《朱然傳》：
權奇其能，分丹楊為臨川郡，然為太守，授兵二千人。會山賊盛起，然平討，旬月而定。
(「山賊」無專名線)

《呂範傳》(呂據事)：
數討山賊，諸深惡劇地，所擊皆破。
(「山」加專名線)

《朱桓傳》：
後丹楊、鄱陽山賊蜂起，攻沒城郭，殺略長吏，處處屯聚。
(「山賊」無專名線)

《朱桓傳》與《朱然傳》的「山賊」無專名線，兩者恰好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牽涉地區是丹楊或鄱陽。不過這兩個地方是有山越的。

《賀齊傳》注引《抱朴子》：
昔吳遣賀將軍討山賊……彼山賊恃其有善禁者，了不嚴備。
(兩處俱「山」加專名線)

《吳主傳》：
惟城未克，而山寇復動。還過豫章，使呂範平鄱陽，程普討樂安，太史慈領海昏，韓當、周泰、呂蒙等為劇縣令長。
(「山寇」加專名線)

《陸遜傳》：
遜建議曰：「……而山寇舊惡，依阻深地。……」
(「山」加專名線)

《黃蓋傳》此句非常值得注意：
堅南破山賊，北走董卓，拜蓋別部司馬。
(「山賊」加專名線)

長沙、零陵等地也有山越嗎？據《黃蓋傳》黃蓋是零陵人，初為郡吏，孫堅舉義兵而黃蓋從之，甚至未如《程普傳》提及來自右北平的程普從孫堅討黃巾，孫、黃二人認識似是孫堅為長沙太守至討董卓這段時間。那時孫堅已離開故鄉吳郡，似乎未有再在那裡活動。

《黃蓋傳》後又有：
後長沙益陽縣為山賊所攻，蓋又平討。
(「山賊」無專名線)

《張昭傳》(張承事)又有一句可能和長沙有關的：
權為驃騎將軍，辟西曹掾，出為長沙西部都尉。討平山寇，得精兵萬五千人。
(「山」加專名線)

前文指為長沙西部都尉，可能指賊寇在長沙。

零陵和交州的例子：

《陸凱傳》：
五鳳二年，討山賊陳毖於零陵，斬毖克捷，拜巴丘督、偏將軍，封都鄉侯，轉為武昌右部督。
(「山賊」無專名線)

《薛綜傳》：
呂岱從交州召出，綜懼繼岱者非其人，上疏曰：「……百姓怨叛，山賊並出，攻州突郡。……」
(「山賊」無專名線)

中華書局校點本，時而為「山」字標點，時而為整個「山賊」或「山寇」標點，無規律可言，如非排印之誤，就反映出他們沒有嚴謹的考慮過應該怎樣為這種情況標點，而他們對於「山賊」或「山寇」是否指山越的考究，又有多嚴謹呢？校點本的判斷如何，與「山賊」或「山寇」是否真的指山越，屬於兩個層次的事。


吳金華提出的「越寇」，在二十四史的例子不多。不順從孫氏統治的山越，《吳志》有很多直接以「山越」稱呼的例子，譬如：

《吳主傳》：
以全琮為太守，平討山越。

又：
以諸葛恪為丹楊太守，討山越。

《吳主徐夫人傳》：
兄矯，嗣父琨侯，討平山越，拜偏將軍。

《孫賁傳》：
轉丹楊都尉，行征虜將軍，討平山越。

《顧雍傳》(顧承事)：
與諸葛恪等共平山越，別得精兵八千人。

又如《朱治傳》有：
征討夷越，佐定東南，禽截黃巾餘類陳敗、萬秉等。


今有指嚴白虎、潘臨等人是山越，究竟是有何根據或受甚麼影響呢？可能是覺得當地山民、在當地山中活躍的賊寇必以山越族為主。
曹丕《典論》中的「山寇」，似乎不能直接視為史書行文之例。如果「山賊」、「山寇」是一個統稱，並且可以包括一些有特別名頭、特別種族的賊寇，那麼東吳地區的「山賊」、「山寇」不一定特指山越，但也可能包括山越。然而，如果只有那些沒有專有名稱的賊寇，史書才會用上「山賊」、「山寇」這些統稱的話，那麼《吳志》中的「山賊」、「山寇」團體，就是被史家肯定或懷疑並非以山越為主(相對於被直接稱為「山越」或其他名稱者)，譬如是以漢人為主的團體、漢人與山越結合而成的團體。
又譬如此網引羅吉甫之言：http://www.ylib.com/sango/soton/soton040916.asp
「孫權稱他們為『山賊』、『山寇』，以別於一般越人。」完全與《斠議》之說相反。而且，孫權哪句說話把他們稱為「山賊」、「山寇」呢？就算如曹丕《典論》中曾有一次以「山寇」指黑山賊及白波賊(據盧弼理解)，也不代表每個「山寇」都指黑山賊及白波賊吧？
吳金華在這方面的學術地位無疑非這類人可比，只是我覺得吳氏在《斠議》之論仍屬初探、略探，是有待更進一步研究的。

如果要把嚴白虎與山越扯上關係，《孫策傳》注(裴松之之言)有一句：「于時彊宗驍帥，祖郎、嚴虎之徒，禽滅已盡，所餘山越，蓋何足慮？」但這可能只是列出孫策在東吳地區所面對的挑戰，需要確定「所餘」的含意。關於祖郎、嚴白虎、山越之間的關係，可參考《孫策傳》注引《江表傳》：「是時，陳瑀屯海西，策奉詔治嚴，當與布、瑀參同形勢。行到錢唐，瑀陰圖襲策，遣都尉萬演等密渡江，使持印傳三十餘紐與賊丹楊、宣城、涇、陵陽、始安、黟、歙諸險縣大帥祖郎、焦已及吳郡烏程嚴白虎等，使為內應，伺策軍發，欲攻取諸郡。策覺之，遣呂範、徐逸攻瑀於海西，大破瑀，獲其吏士妻子四千人。」又據《呂範傳》：「是時下邳陳瑀自號吳郡太守，住海西，與彊族嚴白虎交通。」另一方面，《孫輔傳》注又引《江表傳》：「袁術深怨策，乃陰遣閒使齎印綬與丹楊宗帥陵陽祖郎等，使激動山越，大合眾，圖共攻策。」同類的情況又如《陸遜傳》：「會丹楊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越，為作內應，權遣遜討棧。」

本篇文章已被 黃巾小賊 於 Nov 9 2007, 06:15 編輯過

剛剛看到唐長孺《魏晉南北史論叢》(三聯書店,1955年7月第一版,1978年11月第4次印刷)中的《孫吳建國及漢末江南的宗部與山越》一文，對本主題非常重要。我好像曾在吳金華某著作的引用書目見過此文，不知是否已曾探討。

「宗」是另一種被視為賊寇的武裝組織，稱為「宗伍」、「宗賊」。雖有指「宗」與「賨」同義，亦是蠻族，但唐長孺認同《後漢書》李賢注「宗黨共為賊」的理解，認為宗部應是以宗族為核心的武裝組織。唐長孺指宗部與山越有密切的關係。從地域分布上兩者幾乎難以分別。上文有《孫輔傳》注引《江表傳》之「丹楊宗帥陵陽祖郎」、《孫策傳》注之「彊宗驍帥」。

總體來說，唐長孺的見解是，所謂「山越」已是居深山之民的通稱，難以區別種族。《吳志》中的「山民」、「山賊」、「山寇」與「山越」是互稱。而宗部與山越有時也屬互稱，只是角度不同，前者是就其組織而言，後者是就其山居而言。

該文提出了一些論據，如《吳主傳》：「八年，權西伐黃祖，破其舟軍，惟城未克，而山寇復動。還過豫章，使呂範平鄱陽，程普討樂安，太史慈領海昏，韓當、周泰、呂蒙等為劇縣令長。」孫權所攻的是山寇，亦即山越。《韓當傳》：「從征劉勳，破黃祖，還討鄱陽，領樂安長，山越畏服。」可證。也推論出嚴白虎亦是山越的領袖，所引史料見上。《吳志》中的某地帥、民帥、賊帥雖然沒有直接指為宗帥或山越，但也可以這樣理解。
這方面所引用的例子，主要是史籍對於同一件事(或疑為同一件事)的描述，一處提到「山越」，一處出現其他稱呼，如《吳主傳》和《韓當傳》。

「山越分布狀況大體上和西漢時越族居地相同，只是退入山中而已。況可是卻不能仍然照西漢時的看法將山越認作與漢人截然不同的種族。」此有兩點：其一，經過多年雜居，越族一定程度上已受漢人同化。其二，漢末很多人逃避賦役，匿居深山，與原居山中之人一起生活，不加分別。
這方面所引用的例子，如《周魴傳》的「今此郡民，雖外名降首，而故在山草，看伺空隙，欲復為亂」，《諸葛恪傳》的「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都是未直言「山越」而具有山越的特點。

又把「山越」與《魏書》中出現過的「山齊」比較。《魏書•羊深傳》：「及出帝入關，深與樊子鵠等同逆於兗州。子鵠署深為齊州刺史，於太山博縣商王村結壘，招引山齊之民。」當中「山齊」指居於山間的齊人，「齊」是地域名稱，「山越」之「越」亦可以理解為原先越人的分布地區。

縱觀該文各點所舉的例子，並未有使用「山越」一詞之處，是直接描述了唐氏所提出的特點。

本篇文章已被 黃巾小賊 於 Nov 11 2007, 09:12 編輯過

原來是吳金華《三國志校詁》附編《三國志考釋集錦》裡有一條關於宗部的引用了唐長孺《孫吳建國及漢末江南的宗部與山越》一文(至少一條引用了)，基本上是和唐長孺一樣肯定《後漢書》李賢注對宗部的解釋。

吳金華早已讀過《孫吳建國及漢末江南的宗部與山越》一文，但在《三國志斠議》中未有提及是否反對該文關於山越的見解，或是自己的見解與該文是否存在共容的空間。有沒有其他學者在另一些地方談及此事呢，吳金華自己又有沒有呢？真是耐人尋味。

本篇文章已被 黃巾小賊 於 Nov 24 2007, 10:05 編輯過

在引言文字中的零陵、桂陽的山賊好像不是山越或山賊，而是蠻族的一個分支，其王為沙摩柯。
（有錯請指點 ）

本篇文章已被 龍驤將軍 於 Dec 1 2007, 12:30 編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