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劍、舌劍、心劍(一至四)
2005-06-13    嘿嘿嘿    霜飄雲渺
列印自: 香港三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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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劍、舌劍、心劍(一)

大暑,居室之外盡是蟬鳴,無律無韻的鳴聲,與偶爾而至之輕風相和,刮著嫩草細葉,擊起一浪又一浪煩寧擾靜之聲。雖然皆為天籟,此聲卻令人心裡無盡地納悶。

居室之內,一桌、一畫、一硯、一壺酒、一盆乾豆外,只見一室柱樑皆嫩竹,摒息吐納間,也只盡是翠竹的泥土味。如此雅舍,何人當居之?是擔風袖月之流,還是被褐懷玉之輩?

「晚輩武藏,拜見江南第一劍─楊威利楊前輩。」話者武藏,身長七尺,壯碩而魁梧,目光凌厲而具雄姿霸氣,有睥睨萬物之目光,也有傲視群雄之氣焰。天下間千千萬萬男兒,唯武藏有英雄之姿,具豪傑之魄。

「啊?那怕武兄比在下年長,在下豈敢以前輩自居?未知武兄有何賜教?」那邊廂,與武藏誠然屈膝相坐者,人稱江南第一劍─楊威利是也。此人說來不禁教人嘖嘖稱奇,雖有江南第一劍之譽,但見他從來劍不隨身,多年來燕居介山山麓,不問世事。楊威利雖稱劍客,卻見他一臉如霜似脂之肌,龍眉鳳目,鶴骨松姿,跟劍客拉不上關係。

是日兩位當今豪傑異士相聚於此雅舍之下,更顯此地之靈氣,人傑而地靈也。

「武某素聞先生大能,故特來介山拜見,望先生助我建功立業。」

「武兄的話,教在下慚愧。在下燕居介山多年,乃村間閒人,豈敢誤武兄前程?」楊威利輕輕捏著手裡的筆桿,搖首笑答。

「先生不允,武藏決不離開!」武藏說著,便搓起雙拳,對楊威利誠然而視。

楊威利一手舉起了筆桿,一手把硯台端到跟前來,覃思片刻,遂道:「武兄孤身前來介山,在下確實欽佩不已。但實不相瞞,其實在下已應介之推之邀,為介山效命。」

「介之推?」

「不錯,是介山介之推。在下身居介山之下,為介之推效命乃理所當然之事。況且介山人傑地靈,好漢比比皆是,必能創一番大業!『介山三傑』之名,相信武兄也聽聞過吧?」

「嘿嘿嘿嘿…『介山三傑』?於武藏眼內,『介山三傑』不過是『介山三賤』而已!」武藏向來非自誇自擂之輩,也非無的放矢之流。單憑他的一句說話,卻足見其胸懷氣魄,絕對勝過天下群雄。

「嘿嘿嘿……武兄果真不同凡響,絕非等閒。然…吾才疏學淺,只配作『介山四賤』矣。」楊威利不卑不亢,面前武藏仍毫無懼色,閒靜如水。

說時遲,那時快,楊威利語音未消,一陣灼熱似火,凌厲如風之急勁劃過,楊威利的髫毛頓時被削下數根。楊威利定晴一看,一柄片柳子正抵著自己的胸口,發片柳子者誰?武藏是也。武藏出手之速及急,吹影鏤塵、日不移影。

「好一柄劍,不過此片柳子不配好漢使。」楊威利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之能,他輕瞟劍鋒,悠然笑道。

「兵器皆為殺人之器,沒有配與不配,只消能取敵命於五步之內便成。」武藏冷冷地道。

「何故亮刃?」

「得楊威利者能得天下,吾今日得不到楊兄,也當阻介之推成事。」

「說得一點不錯,在下該殺。」楊威利執起筆桿,輕輕地醮著墨,未有與武藏四目交交,也沒有再瞧刀鋒一眼。

「楊兄無懼?」

「因何足懼?吾刃正與武兄相接,誰勝誰負還未定論。」楊威利著執起袖子,心內靜思片刻,若有所思,也似有所言。

「何來刃耶?」武藏不解。

「江湖戲稱在下江南第一劍,然武兄可知在下卻不諳劍擊之技?」

「怎麼一回事?」武藏倒是訝異,執劍之手不禁一陣顫抖。

「嘿嘿……在下擁劍有三:一曰竹劍,只消竹劍執於吾手,紙上談兵,戰無不勝;二曰舌劍,在下口裡三寸舌劍,與村間老嫗孩童吵罵,從未嚐過敗杖;三曰心劍,在下心中之劍足以佐君得天下,也足以誤君身敗名裂。」

「好!楊兄豈只是江南第一劍?是天下第一劍才對耶!」

「嘿嘿…武兄見笑。然而,在下有一故事,不知武兄願聽否?就當作是在下遺言好了。」

「在下洗耳恭聽。」

「那麼這個故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記得那天是正月初八,長安城不聞歌樂聲,不見桃符影。獨見飛霜片片,淹沒了長安城。然而…

雪,並非銀白色,而是一片赤紅…一片血紅色的雪…

大街上、陋巷裡、小橋邊、宅園旁也見不著一絲人影,空教名城長安只剩下一片孤寂。不…人影,可是處處皆是,五步一人,十步一雙哪,只不過他們皆躺在紅雪之上,不語、不笑、不哭、不動及不閉目而已…

不知經過了多少日子,今天竟然跑來了兩父子。老者長的鬚髮披霜,應已是桑榆暮景之年,但仍不失威武。見他帶著幼子,建步如飛,自遠而至,不見半分急喘之狀。而那稚子,年若二八,生得一身冰肌玉骨,眉目有緻,風流俊俏。此子絕非等閒之輩,其臉蛋跟那老者可謂蒹葭倚玉。

突然,一陣淒厲的呼喊聲劃破了死寂的長安城大街…

「救…救救我啊…是連長嗎?」一個身穿軍服的軍爺,自屍堆間爬出來,似活人,也似死屍,見他一副模樣,倒是教人心寒。

老者回首一瞥,立時停下了腳步,一拐一拐的走到該兵士跟前。

「爹,你打算救他?」少年不解,問道。

「爹沒有救他,是閻皇爺不要他的命而已。」老者輕拍楊威利的肩,兩目則注視著眼下那血肉模糊的兵士。

「天命乎?」見楊威利喃喃,徑自覃思,大惑不解的樣子。

「對,天命。威利,別再在那邊磨蹭了,快過來幫幫忙。」老者欲從屍堆間把那奄奄一息的兵士拉扯出來,別見那老翁尨眉皓髮,他可颯爽英姿,勝過不少好漢。但此際屍體著實堆積如山,且這幾天霜雪也下得特別厲害,以致單靠他一人之力,仍猶有不及。

「爹,別以力抗之,待孩兒灌湯霜雪之上。」楊威利穎悟絕倫,在其鄉間西涼,可是個首屈一指的少年髦俊。見楊威利徐徐自懷裡掏出一壺盪湯,慢慢地灌到兵士身旁的霜雪之上,霜雪遇湯即溶,化為雪水而去。老翁見狀,立時乘勢挾著士兵兩腋,運起全身氣勁,聚於雙腿馬步之上,喝的一聲,該兵士便自霜雪中拔身而出,飛霜與血花隨著他的身軀飛綻而出,好不美麗。

「嗄嗄…嗄…謝謝恩公相救。」兵士喘噓噓地語道,見他雙手不住捂胸,左腿血流如注,右肩更是血肉模糊,不知是筋肉包著骨頭,還是骨頭刺穿肌腱,都是教人寒心。楊威利見了也得眉毛緊蹙,心生厭惡之感,但他也得跑到那兵士跟前,為他料理傷勢。

「壯士莫言謝,是壯士命不該絕矣。敢問壯士何故受傷?」老翁給士兵遞過酒壺,那兵士甫見美酒當前,竟也忘掉身體之痛楚,大口大口地喝過不停。

「呸…說起就火光了!老子華耀,是董太師愛將華雄之弟,昨晚太師設宴,老子欲孝敬太師老人家,便來這兒抓幾個姑娘送過去,但那些賤人竟敢反抗,老子一怒之下,便殺個痛快。想不到那些賤民竟設了陷阱,險些兒要了老子的命!該死,該死!」華耀氣焰高張,他面朝地上女屍,唾罵不住,盛怒之時,更是一腳便蹬過去。

「該死?是她?是汝?」楊威利臉上總是和顏而悅色,溫文而有禮之人,此刻倒也眉峰雙鎖。

「威利,失言了。」老翁對楊威利的話,似感不滿。

「哼…」

「對了,恩公姓甚名誰?老子可是個知恩圖報之人,若你要黃金、美女,只管對老子說,老子定當送贈。」

「在下楊翠遙,西涼人士。此乃犬兒楊威利,此次特來長安,正是為拜見董太師而來。要是華兄能代為引薦,老夫已萬分感激。」

聽罷楊翠遙此名字,華耀全身不禁輕顫,兩目直瞪著楊翠遙,半晌不語。楊威利看在眼裡,並不是味兒,心裡不知盤算著什麼。

「華兄?」

「啊,恩公…此事好辦。現在…現在老子就帶你去見太師。恩公可否摻扶老子起來?」華耀定過神來,雙目悠然放光,唇梢不經意的一道笑痕,逃不過楊威利的一雙玲瓏目。

「老夫謝過華壯士!」楊翠遙邊笑邊上前扶起華耀,且更一把把他負到背上去。

「爹!」楊威利可急壞了,得放聲嚷道。

「威利,住口!」想不到楊威利的叮囑,竟換來楊翠遙的叱罵。楊威利口裡雖住了話語,心裡卻急如火煎。

「恩公,老子此次未能獻禮予太師,定遭太師責罰。小則枚責,重則小命不保。你說怎辦?」華耀靠在楊翠遙肩上,詭異地笑道。

「華兄放心好了,董太師乃老夫多年摯友,只要他見到老夫,便會心寧舒暢,豈會責罰壯士?」

「對,對!恩公所言甚是……那麼……就拿你的首級去見太師吧!喝!」華耀喝的一聲,一手緊按著楊翠遙的肩膊,一手拔出不知從那裡弄來的一柄片柳子,二話不說,便朝楊翠遙頸項直刺過去。眼見刀鋒已襲楊翠遙的頸項,楊翠遙根本沒逃的份兒,但見他仍定若泰山,不見訝異之色,不見驚惶之狀,真神人耶!

在此電火火石間之際,片柳子竟在楊翠遙的頸肌之上靜止了去勢,任華耀多用勁,未能進,也未能退。

「嘿嘿嘿……」自楊翠遙身後傳來一陣笑聲,是嘲笑、是不屑、是輕侮之聲,笑者楊威利是也。

「臭小子,你耍什麼鬼把戲?」

原來楊威利早在方才為華耀料理傷勢之時,在其刀上繫了絲線,只消楊威利兩手提起線段,華耀便不能胡作非為,只得乘乘就範。

「你…你這臭小子!讓老子把你的首級擰出來!」華耀被楊威利愚弄,豈會不老羞成怒?見他怒目攢眉,一股勁兒撲向楊威利,其怒火與殺意倒也不容輕看。眼見楊威利身如弱柳,豈可與華耀相抗?

但見楊威利無視華耀一身蠻勁,兩目綻放絲絲笑意,狂妄耶?非也,只可說是胸有成竹。楊威利長笑一聲,遂道:「天要汝生,汝則生;天要汝亡,汝則亡。方才救你乃因天意,此際殺你也因天意,楊威利只是奉天意而行,承命數而為。」

話罷,楊威利自胸懷裡掏出一柄短刀。不,這可非短刀,竟是竹筆!楊威利疾速運起勁來,氣勁便刻間自心房遊走至全身每一經絡,他未有猶豫,也未有懼怕之色,但把竹筆擲向華耀,竹筆不偏不倚,正正插在華耀的脖子之上。華耀沒有掙扎的份兒,也沒有逃生的份兒,甚至連呼喊的份兒也沒有,他在楊威制面前,就只有死。

楊威利不緩不急的步至華耀跟前,他蹲下,把臉湊近華耀的臉。楊威利緊盯著華耀的雙眼,沒有憐憫,也沒有惋惜,沒有怒火,也沒有恨怨…

「別怨恨我,殺死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我只是代天行事而已。」楊威利遂拔起竹筆,血花便如泉般噴射到銀白如光的雪地之上,雪…又再染紅…

楊威利在雪地上醮了點血,找了一片銀白無染的雪地,寫上了一行字:「救人者華耀,殺人者華耀。」

「嘿嘿…天意乎?」楊威利站了起來,回首對著楊翠遙笑問。

「少爺,自作孽,不可活。」

「董賊果真有殺爹之意,黃五叔,快趕到譯站跟爹會合,把消息告訴他老人家!去!」楊威利稱眼前人為黃五叔,難道此人並非其父楊翠遙?

「小的遵命!少爺千萬小心!」

「嘿……要生的便生,要死的便死。怕又如何?逃又如何?五叔,你快走!」楊威利瀟乘著急風吹起,把笑語透過風傳到遠處,話語間,他已消失去紅雪之間……

 

 

竹劍、舌劍、心劍(二)

楊威利邊走邊想,不經不覺便已在長安城走了個時辰,但卻依然找不著人影,也聞不見人聲,惟晚冬的寒風與其相伴。他有點累,遂於地上抓了一把霜雪,沾在指頭上,是刺痛的,是凍入心脾,是惹人心頭苦澀的。楊威利往遠處眺望,前方盡是白茫茫;回首,也是白茫茫。心裡並非驚訝,卻是忐忑不安,怎地孤獨竟襲上他的心頭?他牢牢抓著披肩,任髫髮與兩鬢連連拍打他的臉龐,他也懶得理會。只知舉步前行,越是亂想,孤獨便益增。

越過數條大街,拐過數條小陋巷,楊威利步至一殘破不堪的房子門外,兩目不知凝望何物,他竟看得出神。

「是利兒吧,還呆在那兒幹嗎?」自房子內傳來一道男子聲音,其聲雄渾有勁,沉重而剛強。

「徒兒楊威利拜見老師!」楊威利聞此熟悉之聲,便匆忙甩掉披肩,三步拼作兩步的跑進房內。

房子內,裝潢陰森寂靜,漆黑一片,不察半分人息,陣陣刺骨冷風卻是連綿不斷的襲來,教人冷入心脾。細看之下,房內置有十數張木桌,每張桌子也排列得井然有序,桌子上均擺放著一具又一具屍體,教人毛骨悚然。

「利兒,你果然應約前來。好!」放眼漆黑昏暗的房內,除了楊威利,便再無他人,聲音卻竟來自盡處的一具屍體,倒是耐人尋味。

「嗯,當日西涼之約,利兒定當辦到。」楊威利越過身旁的屍首,緩緩步進房內。雖然他早已見過血流成河、屍橫片野之慘象,但此刻心裡也不禁發毛。

「嗯……可有刺董之計?」

「刺董不在用計與否,只在時機。對了,老師何以躺於屍骸之間?」

「哇嘿嘿…利兒來得正好,為師剛鑽研出新的易容之術。來!為師要把這易容術授你!」盡頭處的「屍首」竟突然彈坐起來,一記跟斗便翻到楊威利面前。那人麻衣粗布,髒兮兮的模樣,跟楊威利比起來,跟楊威利相比,直是格格不入。

「這是什麼易容大法?跟這些屍首有何關係?」面對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師,楊威利也無可奈何,有些時候也給逗得哭笑不得。

「嘿嘿…別給嚇倒,為師把新亡屍首的臉皮生扯下來,趁其仍有暖意,速速加以調理,為師名之曰『易臉術』!」

「哇!你瘋了!你瘋了!」楊威利環顧四,赫見身旁屍首的臉皮盡皆被撕掉,一塊塊筋肉盡露眼前,滾熱的鮮血自筋肉溢出,一滴又一滴地流到地上。

「……為了把那董賊和呂布碎屍萬段,再噁心的事為師也無懼…」

原來這似瘋非瘋,似狂非狂的人姓丁名禪,乃已故執金吾丁原之子。自呂布弒父投敵後,丁禪便帶著義女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猶幸丁禪精通一身易容的本事,他倆才得以逃過董卓的追殺,但丁禪卻為未能手仞仇人而抱憾。多年前,他偶遇楊威利,二人一見如故,楊威利更一口答應為丁禪報仇。自始,二人雖以師徒相稱,但卻情同手足。

楊威利與丁禪沉默無語,頃刻間鴉雀無聲,房內氣氛更見可怖。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輕盈如燕雀的腳步聲,單憑腳步聲,便可猜想此人定必是個朵朵蓮花的女娃兒。

「乾爹,有客人?」伴隨燕步而來的,乃一道如清泉流水、似燕鳴鶯啼般醉人的聲音。

「淚兒,是利兒來了。」

丁禪才剛話畢,便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響聲,那怕是門外的丁淚聽見楊威利的名字,三魂五魄也給懾了出來,手裡物事便散落滿地。

那邊廂,楊威利也急忙奪門而出,跑去察看丁淚。一下子的心焦如焚,跟他向來冷若冰霜的神態截然不同。

「淚,你跌死了沒有?」楊威利自房內往外探首,眼前一女子跌坐地上,雖有點狼狽,猶不失美態。此女子髻雲高簇,鬟鳳低垂。兩彎月眉襯起一雙秀目,兩頰杏腮與一臉凝雪互相輝映,堪稱絕配。她似是個柔橈嬛嬛、嫵媚姌嫋的女子,卻又英姿颯爽,她一副羞剌剌的模樣,更是教人既憐且愛。

「楊…小混蛋,你依然那麼莽撞,不分尊卑!」丁淚片刻的嬌啻柔弱,立時消失,換來一副嬌嗔模樣,但均惹人愛。

「由你我相識那天起,我便如此莽撞。我倒是擔心若我待你恭恭敬敬,你會認不出我來!哈哈…」

「噫,少胡鬧了,小混蛋!方才我於城東見到華耀的屍首,是你幹的對不?」丁淚邊說邊撿起地上的物事。

「自作孽,不可活。」

「我就知道是你幹的好事。斃人命後,還要說教的,不是你這假道學,還會是誰?」

「你難道把他的臉皮…」楊威利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寒意遂登時湧上心頭。

「嗯。對了,你此次是為刺董而來?」丁淚輕拍身上的霜雪,慢慢步進屋內,一口氣便吞下一杯溫水,以暖心脾。

「應老師之邀前來共商刺董大事。想不到你們竟棲身於此,果真高明!」

「嘿…當日我倆於涼州相知,利兒你曾指點為師隱於長安,更勝涼州。為師遂於長安匿居,既可避開董賊耳目,更可探知敵情。妙極!妙極!」丁禪邊拉著楊威利的手,邊輕拍他的肩,步進室內。

「徒兒無懼董賊淫威,唯忌他手下二人:一為李儒、二為呂布。」楊威利緩緩坐下,重重地吐了口暖氣。他兩手磨拳擦掌,暖氣便有如雪白輕煙,瞬間消逝而去。

「呂布跟我有殺父之仇,我丁禪不殺此歪種,誓不為人!」甫聽見呂布的名字,丁禪便火冒三丈、雷嗔電怒。他一手狠狠地擊於本已殘破不堪的桌子上,桌子應聲化為碎片。

「爹,別動怒!」丁淚輕拍丁禪的手,著他冷靜下來。頓了一頓,她對楊威利道:「小混蛋,李儒奸鄙,善耍手段,不好對付;呂布乃匹夫,然孔武有力,且行事狠辣,稍一不慎,你將身首分家。」

「看來他倆都是個人物!」楊威利兩眼放光,未見半分疑惑,卻見滿目神彩,其唇梢更見絲絲笑意。

「小混蛋,你…你又有何鬼主意?」

「先訪李儒,後探呂布。」





子時,夜空缺月,獨剩銀霜飄絮,昏黑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低頭不見身影;卻聞得陣陣北風冷嚎,亂樹淒鳴之聲,彷彿與寂夜相和,與濃雪相應。正是夜行之機,楊威利沒工夫理會夜空是明是暗,朝李儒府飛奔。他如有神速,竟可月不移影,便抵李儒府內,其輕功絕非等閒……

李府庭園不算敞闊,但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卻是建得井然有序,氣派不凡。雖未及極盡奢華,一磚一瓦,卻別具韻味,不知耗了多少百姓的血汗換來。李儒行事謹慎,府中守卒五步一人,十步一雙,魚行成貫,鴉飛成陣,要近他五步之內絕非易事!

楊威利對此不憂不懼,憑藉夜空漆黑一片,他遂找了個時機,以其神速連步拼發,輕易而舉便潛進府內。當他立於草地之上,輕拍沾在身上的雪霜之時,一雙凌厲銳利的眼睛,以神速跟他迎面而來。於此漆黑之夜,可遮蔽此人的身段,卻擋不著此人銳如游隼、厲如兀鷲的目光。雖然四目只在剎那間相投,但其雙目卻教楊威利難忘。

楊威利回過神來,他放眼四周,見庭園之內小樓處處,唯一幢湖畔小樓最為顯眼,守門卒雖不多,但卻個個虎背雄腰、威利凜凜。楊威利心想此樓應為李儒臥室,見他一手揚起了披肩,剎那間,楊威利便化作了個神采英拔、風標俏倬的模樣。他沒有越瓦而潛,也沒有跨窗而進,反而打算自正門步進。楊威利自瓦頂上一躍而下,落地無聲,只帶來一陣涼風。

「有刺…」一眾守門卒赫見楊威利立於眼前,不禁慌張起來,奈何刀未出鞘,眾人已昏倒於地上,不省人事。

「是那位英雄大駕光臨?」當楊威利欲叩門之時,房內傳來一道聲音。難道楊威利沒驚動守卒,卻逃不過李儒?

「呵呵…先生果然耳聽八方,在下介之推求見。」楊威利訝異道。

「啊…貴客請進。」聽罷介之推的名字,雖未睹李儒神態,卻感其驚惶。

楊威利遂推門而進,甫踏進房內,房內一事一物教楊威利驚訝。想不到李儒臥室之內,竟未見何華飾貴物,卻是淡素平樸,一床一桌、幾株梅花、兩三幅六、七尺長丹青矣。楊威利對此情此景看得傻了眼,定睛過來,卻竟找不著李儒,方才究竟何人與其話語?

「介之推拜見,請先生現身。」楊威利心內忐忑,臉上卻是和顏依然。他不緩不急,和聲嚷道。

「素聞介之推生有一雙玲瓏眼,能盡辨天下真偽;一雙透風耳,百里以外蟲鳴之聲,也盡收耳內。何以今日你我於咫尺之內,先生卻找不著老夫?」此時不知那裡吹來一陣冷風,話語之聲乘風而至,直襲楊威利項背,楊威利呆立無語,似作鎮定,心裡卻是直給嚇倒。

楊威利仔細在房內一看再看,竟赫然發現房內其中一幅丹青,正正就是李儒!原來李儒身材短小,卻生得鶴骨松姿、仙風道骨,且長有尨眉皓髮,穿著素白衣裳,與丹青人像無異。

「先生果真神人,介之推自愧不如!」

「哈哈哈哈……先生非凡夫俗子,此刻依然臉如桃杏。」李儒笑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自先生潛入我府,至此地相談,共三回把戲,也沒把先生嚇著,老夫敬佩。」

「先生是故意把室內佈置如此,予人一陣慌亂,可乘人不備之時取之。對不?」楊威利朝著房內一事一物再三細看。

「哈哈,先生毋須擔心,房內唯我與先生耳。」李儒笑著,拉著楊威利的手坐下。

「介先生,前來寒舍所為何事?」李儒笑道,他的笑意倒是教人心寒。

「介之推向來是個率直之人,不瞞先生,介之推此次前來原因有三:一為慕先生之名前來拜見;二為求先生相助,於太師身邊謀份差事;三為望先生指教,在下欲取呂布而代之。」楊威利昂然而語,說起話來字字鏗鏘,堅毅不屈之神態,幾可震懾李儒。

「哈哈哈…呂奉先勇冠三軍,萬人莫敵,要取而代之,簡直痴人說夢!」李儒連笑三聲,見其雙頰通紅,嘴裡雖是笑聲震天,兩目卻是似笑而非笑。

「取之何難哉?呂布雖有勇有謀,卻感情用事,往往失措於情義之間。故當日太師與其相交,以財寶美女贈之,布遂弒丁原於帳下。」楊威利淺笑,兩手邊說邊作比劃。

「呵呵…介先生此言差矣,吾與奉先相交,奉先為人中龍鳳,恩怨分明。弒丁原乃棄暗投明之舉,豈可言之感情用事耶?」李儒掌鬍,不住掩唇而笑,一副欲笑又止的模樣。

「哈哈哈……怪不得坊間說太師得呂李二人,將得天下。實不相瞞,在下曾與呂奉先有一面之緣,言談間談及先生。今日與先生相見,奉先言中矣。在下打擾先生清休,還望恕罪。他日在下定當登門謝罪,告辭!」楊威利仰天而笑,話語間卻是句句直刺李儒心脾。楊威利瞇眼似兩絲線段,但李儒的神態卻盡收於其眼底。李儒雖強裝和顏悅利,笑意盎然;然而片刻的斜眉,兩頰的繃緊,卻一閃而過。原來李儒與呂布素不咬弦,尤其不忿天下人皆以呂李稱頌,讓其排在呂布之後,故李儒登時火上心頭。

「先生請留步!先生請留步!」李儒見楊威利欲離之狀,便登時跳彈起來,連聲挽留。

「嗯?」楊威利回首,心裡一陣快意。

「介先生為當世髦俊,適太師求才若渴,若太師有先生相助,天下將重歸我大漢。」

「哼…是歸漢耶?」楊威利聽得不是味兒,嘴裡悶哼一聲後,續問:「先生願代為引薦?」

「先生如此良才,百年難得一見。太師得先生,則如虎添翼。先生就請回去,明日老夫稟明太師後,老夫親自來迎接先生。」李儒雙目如狼如虎,透出陣陣奸婪之氣,教人寒心。

「哈哈哈…介之推在此拜謝先生知遇之恩,他日定當如湧泉相報。」楊威利垂首,恭敬地跟李儒拜謝後,遂轉身離去。

楊威利輕輕地關上李儒臥房房門,卻依然未能喘得一口清風,遂三步拼作兩步,費盡全力氣勁,如箭似梭地逃離李府這個鬼地方。

「吁…李儒這老奸巨滑的傢伙,一刻也不可掉以輕心。嗯…現在就去探探呂布虛實…」楊威利輕吁一口氣,兩頰紅如棗子,他往胸口一探,竟冒了一身冷汗,兩腿也抖過不停。

呂布乃勇冠三軍、萬夫莫敵、威震五嶽、名揚四海的一代神將,楊威利將如何應付才是?李儒素來奸狡,莫非竟會如斯相助楊威利?且看下回分解。

 

 

竹劍、舌劍、心劍(三)

夜空依舊寂靜,霜雪沾在手上、臉頰上,依舊冷入心脾。楊威利跑出李儒府邸,心知時侯不早,遂急步往太師府跑過去。

楊威利站在太師府外,遲疑良久,眉宇間泛起一道縐痕,兩目盡現苦澀之神。只見突如其來一瓣霜絮,降落在他如霜似雪的臉頰上,頓時被他那熱燙的臉溶化。霜絮溶化之時,他頓時清醒,嘴裡一陣笑聲。楊威利遂重施故技,二話不說便揪起披肩,蓋過身軀;當披肩垂下之時,已不見楊威利蹤影,卻換來一個披霜帶雪的仙子,此女明媚閑雅、仙姿玉色,與霜雪恰似一體。她生有一雙顰蛾眉,似惆似愁似煩憂,嬝嬝娜娜的甚是好看,但細看之下,竟與丁淚生得一個模樣。

不費半點工夫,楊威利便潛進太師府來。他放眼四望,府內竟出奇地寧靜,不見任何衛卒,只見往來的盡是些丫環婢女。唯在湖邊小樓外,有一大漢屹立於門前。楊威利雖未窺見大漢容貌,卻不問而知那人正是人稱勇冠三軍的呂布。

呂布如何勇猛?向來只有言傳,因睹其亮刃者,難保命焉。只見楊威利踏著燕步,緩緩往呂布走去,其腳步飄逸而不婀娜,輕盈而不嬌嬈,倒有幾分丁淚之姿、丁淚之態。

呂布生有一雙龍眉鳳目,氣宇軒昂,臉容似怒而非怒,教人寒心生畏,觀其貌而棄戈逃者,十中八九。未睹其人,楊威利對呂布早已又敬又喜;今其人於前,心裡卻又多添幾分畏懼。楊威利默默於一方端視呂布良久,見呂布雖是一動不動,但其威武神勇之神韻卻屹立於風雪之間。楊威利深深吸了口冷得刺骨的寒氣,便一股勁兒跑上前去。豈料他才踏出一步,卻傳來一道渾然雄壯之聲……

「何人?刺客耶?」

呂布毋須回首,卻早已察覺楊威利所在,教他不禁顫抖,一時間呆立無語。

「腳步輕盈如燕,非宮女丫環可比;吐納緩急有序,非凡夫俗子可及。輕功非介山,則為西涼;兵器不似刀劍,想必為暗器之流。閣下敢與呂某立於三丈之隔,堪稱勇猛,可敬!說,你是何人?」

楊威利給嚇得一時語塞,心裡亂了方寸,只有牙關顫抖而發出的磨擦聲,卻吐不出半個字來。任霜雪打在臉頰上,也不再冷,也不再寒;乃因血為呂布而凝、氣因呂布而息。

「方才還敢踏前半步,現在卻不敢言語?你是介山來的女刺客,還是西涼俠女?」再次傳來呂布的聲音,呂布之聲有如雷鳴,一次又一次自楊威利的耳窩裡衝擊著他的心頭。然而呂布雖可洞察楊威利的武功,卻竟看不穿他的易容術,楊威利方見一絲生機。

「嗯,小女子為介山刺客,為刺呂布而來。」楊威利那彊冷了的雙手,再次握牢,滾燙燙的熱血再次於體內奔流,其胸毅然挺昂,其臉上重現久違了的笑靨。

「啊?可有信心?」呂布問道。

「未能全身而回,猶可同歸於盡。」

「哈哈哈…如何同歸於盡?」楊威利話音未消,忽見眼前一黑,赫見呂布竟日不見影地立於自己眼前,與他只有咫尺之隔。呂布身材龐大,近看更如頑山巨石般偉大,教人望而生畏,又豈言擊之殺之?

呂布凝視楊威利一雙玲瓏目,見其不卑不亢,不慌不懼,不恨不怨之神采,甚是喜歡。他重重地吐了口氣,自他口裡吐出的熱氣頓時化煙作霧,自那煙霧之間也能感其氣勁燙似五昧火,毅然於霜雪間燃燒。楊威利此刻方知呂布比他想像的要強,別說要跟他較技,要全身而回也非易事。他默然想了一頓,突然,見他竟轉過了身子,背著呂布,此舉教呂布大惑不解。

「想偷襲不成?」呂布嚷道。

「嘿嘿…我殺不到你,你也殺不到我。」楊威利嫣然笑道。

「好大的口氣!世上有我殺不了的人?」

「此刻我手無寸鐵,且背向於你,若你殺我,是為偷襲也。試問勇冠三軍的呂奉先,竟偷襲一手無寸鐵的女子,天下人將如何說?」楊威利緩緩道來,未見半分怯懦之色。

「我呂布獨立不慚影,獨寢不愧衾,從不在乎旁人言語。」

正當呂布與楊威利對峙之際,突然於小樓內傳來一陣喊叫聲,此聲沉實而嘹亮,直喚呂布…

「奉先我兒,是何方女子於門外話語?」

楊威利心想若是董卓前來,情況對己甚不妙。他遂朝呂布臉上瞟去,見呂布臉有難色,一副窘態,楊威利甚是狐疑。

「今天算你走運,快給我滾!」呂布突然叱喝一聲。其聲響亮如雷,欲驚九天,凡人焉有不驚不慌之理?楊威利呼了口氣,心裡想道:「再留下來對我更為不利,且目的已達,還是逃離此地方為上策。」於是他便拔足而去,心想即使盡耗輕功,也要速離此地。然而當他拔足之際…

「且慢…」呂布嚷。

「怎麼樣?改變主意?」楊威利定下腳步,未有回眸便輕聲問。

「姑娘請告知芳名。」

楊威利訝異,垂首想了片刻,遂回眸答:「雕風鐅雲刻春秋,閑心淨衣渡禪心─小女子名號雕禪。」

話畢,楊威利便隨風而走,隨霜而去,只餘下冷風飄霜間的呂布,屹立於雪地之上,望著楊威利的身影而喃喃自語。

「我兒,發生何事?」

呂布想得出神之際,冷不防董卓於其身後,頓時給嚇得顫抖,血氣於體內亂竄,慌亂之神露於其臉上。

「義父,方才有刺客闖入,竟被他逃去。」

「是何方高手?竟可全身而逃,且更令我兒驚惶?」董卓身軀龐大,肥腫難分,然其眉宇間卻滿佈陰霾,教人寒心。

「此女是何方神聖……」呂布撇下董卓,逕自遠去,嘴裡卻不住呢喃。



話分兩頭,楊威利兵行險著,花了不少工夫,才得以逃出生天。他心裡知道,呂布、李儒,皆為難纏對手,稍一不慎,則性命不保,大事難成。楊威利換過了妝扮,便三步併作兩步,一個勁兒逃出太師府。沿路上寒風飄飄,銀霜漫漫,他體內更是血氣翻騰,經脈紊亂,吐納不調。然而他只顧疾走速行,未有稍息,以致胸口鬱痛難當。正當他經過一破爛觀音廟時,內裡一道沉實柔閑之聲…

「楊兄弟,若不嫌棄,請入內跟在下共飲。」

楊威利雖未解對方底蘊,卻不知那來勇氣,昂首闊步走進廟裡去。佳餚未嚐,肉羶酒香已撲鼻而來;其人未睹,一道傲骨雅氣,亦襲楊威利而去。他見一俊秀漢子昂首端坐於桌前,此漢生得翩翩儒雅、神采英拔;兩目生得如鷹似隼,散發著冷人的溫暖,卻又滲透著暖人的嚴寒;是寒是暖,說不清,看不透。其人作儒生打扮,不見半分肅殺之氣,倒是盡露其不凡不俗的幽雅,不知是打那兒來的髦俊。

「楊兄弟,快過來坐。」

「謝兄台,敢問兄台名號。」楊威利緩緩步近,自近處觀該漢子容顏,更是詫異,他竟生得如斯輪廓分明、風流俊俏,楊威利亦不勝讚嘆。

「哈哈哈…楊兄可知此杯中為何物?盤中為何物耶?」那人淺笑,指著桌上物事道。

「嗯…」楊威利一時也難以名之,遂細細端詳每一物事。

「酒不嚐何名之?菜不啖何名之?」

「哈哈哈…此話不錯!」楊威利感到快慰,遂輕沾一口暖酒,再細嚼盤中菜餚。說也不禁稱奇,此酒有如清泉玉露,味雖淡如朝露、似清泉,渾然天成;卻芳香撲鼻,如幽蘭、似嫩菊。酒入腸後,暖意悠然而生,卻不燥不熱,予人舒暢活血之感。三杯過肚後,楊威利急不及待地執起箸子,把肉遞到唇前。肉於箸上,未見半點汁液,甫與舌尖相接,肉汁便源源不絕地自肉上細紋滲出,沾潤舌頭每一分每一寸,予人爽脆而不膩之感,香軟而不失咬勁,直是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哈哈哈…佳釀名『鴆』,佳餚名『燕』,皆為介山佳釀名菜。而閣下正是獨坐介山顛的介之推,對否?」楊威利嚐了口鴆,嚥下了燕,頓時兩目放光,驚醒眼前為何方人物,遂開懷而笑,胸內抑鬱竟也悠然而消。

「楊兄慧眼,在下佩服。來,小弟敬楊兄一杯!」

「哈哈哈…燕安鴆毒,介兄以燕鴆名之,用意為警惕自己莫沉溺玩樂乎?相比起介兄一雙玲瓏目,觀人於微,小弟不敢同日而喻。古有飲鴆止渴,今日你我飲鴆求醉!不亦樂乎?」楊威利對介之推早有耳聞,想必是個仙風道骨之士,今日一見,卻是個平易近人,不拘小節之輩,楊威利甚是快慰,心裡卻既敬且懼。

「此鴆似酒,實為茶,唯其芳香猶勝杜康,味甘而生津,不燥不涸,能醉人神而不醉人心,遂你我只可飲鴆求樂,而難求醉矣。」介之推說著說著,便禁不住呷了口鴆茶。

「嗯!妙極!妙極!是酒是茶,在下竟嚐不出來,實在慚愧!介山人物,果真不同凡享……」楊威利頓了頓,續道:「久聞介兄燕居介山,不問俗事,何故今日現身於長安此是非之地?」

「身處是非地,人無是非心。長安大凶,禍難將至。」介之推未有立時答楊威利的疑問,他仰首望向身後那尊滿佈灰塵的菩薩像,覃思良久,方道。

「介兄的意思是…」

「若楊兄再往前走一步,介某唯有當一塊絆腳石。」剎那間開懷暢快的氣氛,霎時消逝,變得寒傲與凝重,介之推的一雙隼目,更顯絕情,教人窒息。

「嘿嘿……是踏腳石還是絆腳石,還未定論。看天意乎?介兄,他日我倆重聚之時,也許會有個答案來。」楊威利無懼介之推凌厲目光,四目相交,並無半點不及,其氣勢更勝介之推三分。話罷,楊威利不多留半句,便轉身而去,獨留介之推於廟內…

「左右天意之人,正是你我…」介之推閉目而道,他拈起門外吹來的一片雪花,端在指間揉搓,當雪花溶化之時,冰水與杯中鴆茶交融,他便舉杯一飲而盡,冰冷的鴆,又是別有一番味道……

 

 


竹劍、舌劍、心劍(四)

寒風凜冽,飄霜乘風刮臉而來,好不淒冷。此際那管風霜再寒,也熄不了楊威利心坎中那激動澎湃的熱情。他雖身處西涼,卻早有耳聞介之推之名,朋輩間更喜以介之推與楊威利相提並論。不想今日竟於此情此景下相會,楊威利既驚且喜。驚的是介之推此刻出現於長安城,事情將不再操於其股掌之內;喜的是介之推果真非凡,深不可測,楊威利心內那陣熱情一下子便被激發出來。他邊想邊跑,心底裡的快慰不禁濺上唇梢來,一抹笑靨徐徐泛起,秀朗而迷離。

當楊威利披著笑臉,回到破廟門時,一把初溶霜雪灑在他的髫髮之上,霜露沾潤的柔絲,映著銀霜,迎風飄飄,讓他無瑕勝玉的臉蛋上多添了絲絲雅韻。此刻廟內忽傳來一陣吐納之聲,不,應是喘息之聲,內裡滲透著不安、慌張與紊亂之感。他頓了頓,右手往袖裡探,一步一步的緩緩前走。

灰沉的燈光映照著殘破的木板路,楊威利小心翼翼的細步前行,欲借昏弱的燈光探見前方物事,奈何任他生有一雙玲瓏目,也是徒勞。他隨著喘息聲走到路的盡頭處,見到一幢小房子,喘息聲漸見平靜,但不安卻不減反增。他想了陣子,深深吸了口氣,才毅然把門推開。

木門應聲退後,一道稍光亮的燈光立時照到他的眼窩裡去。他慢慢適應過燈光後,房間內的物事便展現於他面前……

房間內有一年青男子正端坐於案前,其衣衫與楊威利若,其身、其貌竟也與楊威利無差,彷彿同胚。楊威利睹狀,豈不驚訝?但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剎那間的驚惶瞬即被他收在笑靨底下,換來一臉翩然俊雅。

「淚?你的易容術還未入流耶。」楊威利打趣地道。

「嗯……」丁淚沉默半餉,久久方吐了個字來。然她沒有朝門外望去,卻直是垂首,兩目出神。

「淚,發生了啥?」

「嗯……我的易容術雖未入流,但倒可騙過董賊的士卒。」丁淚回過眸子,瞟了楊威利一眼,便別過了臉。

「方才有董賊的人前來?」

「……」

丁淚的沉默惹得楊威利忐忑,當他信步前去,欲窺探丁淚的臉龐之時,自他背後卻傳來一聲呼喊:

「利兒,你正在與誰談話?」

「啊,老師還未就寢?你來瞧瞧徒兒跟誰在聊吧。」楊威利回首,見丁禪正搖著身子前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那怕他的易容術又見突破。

丁禪輕輕推開楊威利,往來探首,卻不見他有驚惶之色,他搖首嘆了一聲,便道:

「女兒,這小子已經身在長安,你幹嗎還要扮他?」

不料丁禪此話方出,丁淚凌厲的雙眼便盯過來,一抹怒火自其眼波激射而出,嚇煞了楊威利。

「義父,快給我住口!」

「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楊威利有感丁淚的不尋常,遂問。

「你倆快給我滾出去!」楊威利的話更是惹得丁淚火光,她怒擊案頭,揚聲怒吼,如怒濤、似轟雷的聲音,楊威利等人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縱是萬般擔心,楊威利也不敢擾丁淚的寧靜。他頓了頓,遂問:「義父,方才丁淚見過何人?」

「哈哈哈……方才淚兒替我到街上拾屍首回來,她遇上了什麼人,老夫倒是不清楚。但利兒啊,淚這孩子總是喜怒無常,連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了。不過她誰都不會扮,就只會扮你的模樣,你知道是什麼一回事嗎?」丁禪豪邁的長笑數聲,輕輕的拍了拍楊威利的肩膀。

「有這一回事?」楊威利聳了聳肩,唇梢輕搖,但隨即緊合,臉色一沉。「淚平日喜以吾貌示人?」

「嗯,始終董賊於長安城耳目眾多,為師平日便以翠瑤兄模樣進出長安城,而淚便以利兒裝扮行走。」

「嗯……」聽罷丁禪的話,楊威利未有回答,心裡卻在覃思:「當日華耀聽見我爹名字時,竟下殺機……難道說是義父及淚的關係……」

「利兒,利兒,你在發什麼呆?」

「唔…沒,沒什麼……不過是在瞎想些事情而已。」楊威利別過丁禪的目光,抓了抓髮鬢,把目光投向那觸不到的天際…

今夕多事,楊威利與丁淚徹夜難眠,一顆心在牽掛、在憂慮、在猜疑、在迷惑、在矛盾,思緒卻總是繞著另一人而想,難以自拔。而那邊廂,另一顆心卻在沉思默想,欲把事情反覆思量一遍一遍再一遍,每當想出個結果來,卻又暗自嗟嘆。思無盡,憂無斷,愁緒縷縷心緋纏;月莫見,星莫現,孤夕沉沉休酣眠。愁,何來?何去?何生?何滅?緣,何結?何解?何聚?何散?

清早,又是一個清早,楊威利本應華衣貴冠,往見李儒。然而他煞有戒事,心緒紊亂,兩眉緊緊縐起,臉容木訥。他不自覺地踱步至丁淚房前,也不期然推開了木門,往內探首。他見房內丁淚伏在案上,肩頭一起一伏,循循有致地輕輕跳動,容顏婉嫕、姿態嬌啻。楊威利雖不欲打擾,但也不禁一看再看丁淚的俏容顏,多麼寧靜而幽雅。

「緣起有時,緣盡有時,情生有時,情盡有時,旦求汝心留吾名,是恨也好,是怨也好,足矣,足矣……」




楊威利別過丁淚,便徉裝悠閒的跑到街上去;但躍走了數步,拐過了彎後,他的腳步卻又漸漸變得沉重。他自西涼入京,背上雖無沉甸甸的包袱,但心坎裡卻繫上了重比五嶽的鎖。當楊威利與丁禪、丁淚相見後,埋於其胸懷內的鎖便越益沉重,教他喘不過氣來。今晨更是令他坐難靜、立無寧,刻意強把煩憂收起,卻益蔓延。他心內的煩憂竟又再一次浮現到他眼前來,讓矛盾再一次鞭撻他的寧靜……

其父楊翠遙博古通今,文武並備,然他雖有拿雲捉月之大能,卻無爭雄逐鹿之心。故一直燕居西涼,過著弄兒牧馬生活。而當年董卓官拜刺史,慕楊翠遙之名,欲收為己用,遂多次派人登門拜訪,雖有數面之緣,但楊翠遙卻借詞婉拒。後來董卓入京,此事才不了了知。但於數月前,中秋時份的某夜,西涼來了一師騎兵,血洗楊家村。村民三百六十七口人命,不分長幼男女,皆遭殘殺,唯楊翠遙、楊威利及其家僕馬五叔幸免於難。楊翠遙雖不好爭鬥,卻非怯懦之輩,為求真相,遂命其子楊威利遠赴長安查明。就在昨晚,楊威利才悟出了端倪……


「介先生!介先生!」突然傳來一陣叫喊聲,不知是那漢子的聲音,劃破了楊威利的覃思。

刺耳的聲音如雷鳴蒼勁似地轟進楊威利的耳朵,他不禁顫抖,聳了聳肩後,遂回過神來。他放眼四望,見眼前立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儒。不想他想啊想的,竟已踱步至李府門前。

「李大人…」楊威利匆忙作揖。

「啊…老夫在此恭候先生多時,請先生進內。」李儒睹楊威利臉上浮現慌亂之色,甚感奇怪。

楊威利點頭,遂隨著李儒步進李府內。他才跨過門檻,放眼所及,見數十丫環侍婢,魚魚雅雅的立於兩側,首垂及胸,只見雲髻相迎,陣陣花香撲鼻而來,可著楊威利更為不安。

「介先生,內堂早有一位賓客久候多時,讓老夫為你引見。」李儒執著楊威利的手,往內堂走去。楊威利見李儒嘴梢處浮現奸邢之色,不由得心生戒慎之念。

李儒領著楊威利,走了片刻,便到內堂去。在燦爛耀目的陽光映照下,內堂內的一磚一瓦、一台一階、一柱一樑,盡現奪目霞光,散發五彩光芒,予人生敬畏之感。

然而華麗得令人咋舌的內堂,也遠遠不及正立於堂內那位賓客分毫。那人雖背向楊威利,但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傲慢與氣派,足以教人生畏,不敢相近。他頭頂紫繡花冠,身披烏羽綿衣,作遊俠打扮,卻又予人絲絲帝皇之氣。觀其身段,甚為眼熟,但楊威利一時間喊不出那人名字。

「介先生已經來了。」李儒道。

那人聽見李儒的話,並沒急回首,只是頓了頓,不知在胸前挪著什麼,久久才轉身……

在他轉身的一剎那,楊威利的心跳過不停,一滴滴如豆大的汗不住滲出。那人臉龐不睹,其臉上一雙明亮而銳利的眼波已襲來。不問而知,這人正是真真正正的介之推,也是昨晚對飲的那位介山介之推。

楊威利不想介之推竟早與李儒相識,此乃李儒所佈的圈套不成?楊威利橫睥四周,卻見沒半點埋伏,心裡更是狐疑。他心想:「對付這兒的護院侍衛不難,但對付介之推卻是沒半點把握,此次拚了!」

「哈哈哈……」介之推見楊威利慌亂的模樣,忍俊不禁。不知是對他的嘲笑,還是死亡的預告?

 

 

責任編輯: 徐元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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