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傳奇－曼波女郎回來了

葛蘭傳奇－曼波女郎回來了　　　　　　劉偉唐

編按：今年，是著名影星葛蘭八十華誕之年，香港電影資料館為此舉辦「曼波女郎回來了」活動；上周，葛蘭與各地影迷、歌迷共聚香江，分享近年所感，漫談成名作，並即席獻唱。今天，音樂研究者劉偉唐撰文，談談葛蘭為華文世界帶來什麼啟發。

　　葛蘭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演員和歌手，這恐怕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台灣，乃至東南亞任何一個華人電影觀眾所共同認許的看法。

　　在那樣一個淳樸而優雅的年代，演員們都懂得，當自己在演藝事業上有所發揮和有所成就之後，如何光榮地引退，從容地下台，好讓自己今後有足夠時間去追求戲夢以外的真實人生。從這樣的一個角度來看，那個電影中既狂野又溫柔、奔放又含蓄的曼波女郎，自屏幕中走出來，確實是依循著她那一代人的理想模式去實踐了她的美滿人生。

久違的葛蘭

　　一轉眼，當你還沒察覺得到，時光已經匆匆流逝，而葛蘭今年正好達到八十歲的高齡。早陣子，由鄧小宇主催，大家假香港電影資料館電影院為我們的偶像葛蘭慶祝她的八十華誕。

　　鄧小宇剪輯了約一小時標識為《曼波女郎回來了》的葛蘭電影特輯，率先把大家帶回那個住唐樓、走樓梯的年代 ─ ─ 那段樸實無華，人情味濃，人們安居樂業的英屬香江歲月。我們在銀幕上見到一幕幕曾經熟悉的歌舞場面 ─ ─ 葛蘭在陳厚、雷震、張揚或喬宏的陪伴下載歌載舞：《我愛恰恰》、《我要飛上青天》、《我愛卡力蘇》、《卡門》、《廟院鐘聲》 … … 呵呵，一下子，彷彿過去的那些好日子都統統來到了眼前。

　　燈亮了，大家見到鄧小宇領著久違的葛蘭來到台前。只見雍容的葛蘭，穿著淺黃色衫褲套裝，帶著一貫明慧的眼神和可掬的笑容，隨著鄧小宇向大家頻頻頷首致意。立時，觀眾席上紛紛起轟，歡呼聲，喝彩聲，此起彼落。久別重逢，但見故人別來無恙，寧不欣然？然後，他倆就著放置在台前的兩張椅子上坐下來，侃侃而談。鄧小宇說，他希望借這個聚會讓葛蘭做回一天葛蘭 ─ ─ 指那個出閣前受到萬千觀眾熱烈愛戴的歌手／演員。葛蘭說，她來了，因為她珍惜她一生中所擁有的親情、友情和觀眾的熱情。跟著，他們談電懋電影，談拍戲或錄音時的某些情形，也談葛蘭的生活。此時，葛蘭向觀眾席揮手，召喚來了兩位可愛的小朋友 ─ ─ 她的曾孫兒女，讓他們與觀眾見個面。觀眾們馬上報以熱烈的掌聲。讓你的家人與觀眾們會晤，對粉絲們來說，這是一項多麼友善和親切的舉措啊。

鄧小宇問葛蘭

須臾，鄧小宇說：「我們把以下的時間交給觀眾們作提問吧。」就這樣，老中青三代觀眾次第站起來說話。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表達他們對葛蘭的才藝如何傾倒、如何陶醉。一位中年女士說，她八歲時便迷上了葛蘭，至今已收藏了幾乎所有葛蘭的電影和唱片。一位八九十後指出，一些葛蘭主唱的歌曲，電影錄音和唱片錄音有著某些不同之處。另一個八九十後追問葛蘭出版的京劇唱片的名稱，希望能買到該唱片，藉以欣賞葛蘭演唱京劇的造詣。對於在座的中年人（包括幾位已退休或未退休的電影導演、形象顧問、樂隊主音、和廣播署長）對葛蘭的仰慕和尊崇，我可以理解，因為他們和我一樣生逢葛蘭演藝事業的黃金時期，成了典型的葛蘭影迷和歌迷。然而，看著會場中為數不少的年輕粉絲對葛蘭的才華如許熟悉，一個個如數家珍，背誦如流，真使我感到百般驚訝。他們從何處認識到葛蘭的藝術呢？想必是搜購和收藏了大量舊影碟和唱片所致吧。可見葛蘭的魅力甚至能夠令後一代人沉迷成癖，一往情深。由此足以證明，縱使年華逝水，歲月催人，真正的藝術卻如松柏之長青，歷久常新。

歷久常新

　　我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這些年輕人，不期然想起了我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上世紀六十年代，荃灣眾安街的大光明戲院在公餘場放映數十部「國語舊片」，幾乎全部都是電懋電影，而入場費僅收兩毫。我可說是陸續把這些黑白電影都看全了。我開始發覺，有一位女演員是與眾不同的，她就是葛蘭。比起斯文的尤敏，好動的林翠，和調皮的葉楓，她時而粗野，時而溫婉，時而放任，時而矜持，從不宥於一格。她可以是不羈的歌女，又可以是文靜的學生。她演什麼像什麼，演技縱橫捭闔，收放自如。她扮演各式各樣的不同人物時，在掌握人物個性上往往有著突出的表現，使得她的個人風格在多位各具特色的巨星同儕當中異軍突起。雖然，無論演什麼角色，她從不邪惡，總是那麼善良而富同情心，然而，我認為，在那個女主角都是正面人物的保守年代，她嘗試演出《野玫瑰之戀》中那個性格反叛的歌女，確實算得上是一項勇敢的行為。

野玫瑰之艷

　　個性的張揚，這項特色，同樣表現在葛蘭的歌藝上，成為她在時代曲歌壇上的一個重要標誌。有頗長的一段日子，在六十年代的香港，收音機整天熱熱鬧鬧的播放着葛蘭那近乎狂野的歌聲。你如果聽不到她張開喉嚨，頂住丹田，邊喊邊唱： Jajambo ！你就會聽到她以類似的方式唱著：我，我要，我要你，我要你的，我要你的愛，你為什麼不走過來！至於那兩首當時被認為 rock 得厲害的《曼波女郎》和《回來了》，由於旋律動聽，節奏強烈，亦終日在電台節目中播個不停。中國時代曲自從二十年代面世以來，從來沒有一位歌手的歌唱方式，會像葛蘭那樣，將表情力度擴展到如此大的幅度。是的，葛蘭異軍突起，敢人所不敢，能人所不能，開風氣之先。她領導新潮流，創造新格調，大大豐富了當時香港流行歌壇的風格內涵。她那獨特的歌聲，就像一顆長尾彗星，一下子劃破了岑寂的夜空。

由於受過正規的西洋聲樂訓練，她可以成功地將比才（Bizet）和普契尼（Puccini）的歌劇詠歎調改編為流行歌曲唱出，灌錄了葛蘭版的《卡門》和《蝴蝶夫人》。作曲家綦湘棠更為她在電影插曲《青春兒女》中譜寫了一個類似華彩樂段（Cadenza）的長樂句，讓她頗為得意地發揮了她的女高音歌唱技巧。另一方面，她又多番在電影中以中國傳統唱法演唱小調歌曲和京韻大鼓，並且在退隱後以票友身分演唱京劇。葛蘭在歌藝上的多元是有目共睹、令人歎服的。我覺得，「中西兼備，剛柔並濟」八個字，就是對於她的歌藝的最佳寫照。

我衷心感謝小宇先生的構想和美意，為大家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讓兩三代香港樂迷，歡聚一堂，與他們數十年來所推崇的偶像共度芳辰。這樣的一個簡約而愉快的聚會，將會成為我個人香江記憶當中的一個美好片段。

作者簡介：美國西北大學音樂學院哲學博士，前香港教育學院藝術系助理教授。著作包括歌曲創作《紅樓夢組曲》（一九九八）、《唱詞集》（二零零一）等。

原載二零一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