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刀會本事，好煩......

好！繼續邊做邊學。

因曾研究過元雜劇《單刀會》一些內容，以前找過幾本書來看，又見「單刀赴會」是那些真假三國文章的熱門題目，因而注意到此事。

以下兩書都有交代雜劇《單刀會》的本事與源流：
港大劉靖之著《關漢卿三國故事雜劇》(三聯書店,1987年第二版)。其實現存的關漢卿三國戲只有兩種。公共圖書館不少列為珍本參考書的相關書籍都是劉靖之捐贈。
李漢秋、袁有芬編《關漢卿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一版)。
後者只是資料彙編；前者則有各方面的詳細分析，譬如史實、雜劇、平話、演義的比較。
順帶一提，也許劉靖之等人不是史學方面的專家，所以在這方面顯得較為隨便，雖然劉靖之相對較仔細，但還是有輕率的感覺。譬如其書說《通鑑》交代了置南三郡是哪三郡，又多了「權大怒，遣呂蒙督兵二萬以取三郡」，而《吳主傳》俱無，實則《吳主傳》是有「權大怒，乃遣呂蒙督鮮于丹、徐忠、孫規等兵二萬取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只是該書自己恰好引到前一句為止。該書又說然後司馬光用裴注叙述魯關二人辯論，引完一段《通鑑》後，又指從「會聞魏公操將攻漢中」至「退無私面」一段為《魯肅傳》裴注所無，後為司馬光所補。實則《通鑑》之文常是各處揉雜而成，只能說《通鑑》該段以今所見《吳書》之說為骨幹(說是裴注或已不夠嚴謹)，而「會聞魏公操將攻漢中」至「退無私面」一段已經不是魯關之會，但可見於《三國志》其他部分，劉靖之那樣說容易使人誤會。


先重新看看史料：

魯肅、關羽之會，記載集中在《三國志•魯肅傳》：
先是，益州牧劉璋綱維頹弛，周瑜、甘寧並勸權取蜀，權以咨備，備內欲自規，乃偽報曰：「備與璋託為宗室，冀憑英靈，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備獨竦懼，非所敢聞，願加寬貸。若不獲請，備當放髮歸於山林。」後備西圖璋，留關羽守，權曰：「猾虜乃敢挾詐！」及羽與肅鄰界，數生狐疑，疆埸紛錯，肅常以歡好撫之。備既定益州，權求長沙、零、桂，備不承旨，權遣呂蒙率眾進取。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與羽相拒。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曰：「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既無奉還之意，但求三郡，又不從命。」語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一]備遂割湘水為界，於是罷軍。

[一]裴注引韋曜《吳書》：
肅欲與羽會語，諸將疑恐有變，議不可往。肅曰：「今日之事，宜相開譬。劉備負國，是非未決，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趨就羽。羽曰：「烏林之役，左將軍身在行間，寢不脫介，勠力破魏，豈得徒勞，無一塊壤，而足下來欲收地邪？」肅曰：「不然。始與豫州觀於長阪，豫州之眾不當一校，計窮慮極，志勢摧弱，圖欲遠竄，望不及此。主上矜愍豫州之身，無有處所，不愛土地士人之力，使有所庇廕以濟其患，而豫州私獨飾情，愆德隳好。今已藉手於西州矣，又欲翦并荊州之土，斯蓋凡夫所不忍行，而況整領人物之主乎！肅聞貪而棄義，必為禍階。吾子屬當重任，曾不能明道處分，以義輔時，而負恃弱眾以圖力爭，師曲為老，將何獲濟？」羽無以答。

《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九》：
二十年……
……
五月……
初，劉備在荊州，周瑜、甘寧等數勸孫權取蜀。……及備西攻劉璋，權曰：「猾虜，乃敢挾詐如此！」備留關羽守江陵，魯肅與羽鄰界；羽數生疑貳，肅常以歡好撫之。及備已得益州，權令中司馬諸葛瑾以備求荊州諸郡。備不許，曰：「吾方圖涼州，涼州定，乃盡以荊州相與耳。」權曰：「此假而不反，乃欲以虛辭引歲也。」遂置長沙、零陵、桂陽三郡長吏。關羽盡逐之。權大怒，遣呂蒙督兵二萬以取三郡。蒙移書長沙、桂陽，皆望風歸服，惟零陵太守郝普城守不降。劉備聞之，自蜀親至公安，遣關羽爭三郡。孫權進住陸口，為諸軍節度；使魯肅將萬人屯曾陽以拒羽；飛書召呂蒙，使捨零陵急還助肅。蒙得書，秘之，夜，召諸將授以方略……
魯肅欲與關羽會語，諸將疑恐有變，議不可往。肅曰：「今日之事，宜相開譬。劉備負國，是非未決，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以不返三郡，羽曰：「烏林之役，左將軍身在行間，戮力破敵，豈得徒勞，無一塊土，而足下來欲收地邪！」肅曰：「不然。始與豫州覲於長阪，豫州之眾不當一校，計窮慮極，志勢摧弱，圖欲遠竄，望不及此。主上矜愍豫州之身無有處所，不愛土地士民之力，使有所庇廕以濟其患；而豫州私獨飾情，愆德墮好。今已藉手於西州矣，又欲翦並荊州之土，斯蓋凡夫所不忍行，而況整領人物之主乎！」羽無以答。會聞魏公操將攻漢中，劉備懼失益州，使使求和於權。權令諸葛瑾報命，更尋盟好。遂分荊州，以湘水為界；長沙、江夏、桂陽以東屬權，南郡、零陵、武陵以西屬備。諸葛瑾每奉使至蜀，與其弟亮但公會相見，退無私面。
秋七月……

《通鑑》之文大致可見於《魯肅傳》、《先主傳》、《吳主傳》、《呂蒙傳》、《諸葛瑾傳》。
事在建安二十年之說，可見於《先主傳》。《吳主傳》從十九年閏五月攻克皖城，至二十一年冬曹操攻濡須之間，沒有交代任何時間，當中有「是歲劉備定蜀」、孫劉爭南三郡、孫權圍合肥這幾件大事，《吳主傳》或有脫文。據《先主傳》劉備定蜀在十九年，據《武帝紀》孫權圍合肥在二十年八月。《諸葛瑾傳》：「權遣瑾使蜀通好劉備，與其弟亮俱公會相見，退無私面。」亦繫建安二十年。但似乎找不到一段史料同時提到兩軍和議及諸葛瑾使蜀兩事，不能直接互證。

最重要的一句「但諸將軍單刀俱會」，雖然只有幾個字，但我要理解已經不易，更何況在嘗試理解之前就已經麻煩多多。

中華書局《三國志》校點本第一版作「但請將軍…」，校點本第二版、集解本、四庫全書本(其實可以等同殿本嗎？)俱作「但諸將軍…」，它們的校勘、考證或注釋都未提及有異文，四庫全書本《通志》、郝氏《續後漢書》亦然。百衲本校勘記雖網羅最多版本，但多數只列宋本(紹熙本、紹興本)與殿本相異處，它亦未有提及。雖然「請」字似乎只是校點本第一版本身的改動或排印錯誤(沒有交代)，但此本影響深遠，譬如上述兩本關漢卿專著就是引用此本。也許不少譯本都是建基於「但請將軍…」。

又以中大製作的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搜尋「單刀俱會」，結果竟然得《胡廣通志》一項結果。
比較過後發現原來是「會」字的問題。下兩圖所見，兩個「會」或近似「會」的字是有分別的。





查核過漢字關聯功能，應已全剔選。下圖可見通「會」字的只有另外兩字。



究竟是電子版的漢字關聯功能未完善或間歇性失靈，還是電子版正確，那兩個字連正譌關係也不算？
不過此電子版有點「神神化化」，最初用不到進階搜索，後來又行。

回到那句「但諸將軍單刀俱會」：
「將軍」在這裡是名詞？還是動賓，指率領軍隊？好像較似是名詞(如果沒有否違反行文慣例的話)，尤其是前字作「諸」時。
「單刀」又是一個名詞？「單刀俱會」應是指與會雙方的人員都「單刀」吧？

又注引《吳書》的「乃趨就羽」，張元濟百衲本校勘記宋本一欄是「乃自就羽」，圈點「就」字；殿本一欄是「趨」字，細字注指南監本、北監本、汲本同，孔校本作「趍」，汪校本同並有批云「趨就下就於百步上耳」(第二個「就」字不太肯定)。但從四庫全書所見是「乃趨就羽」(校點本同)，所以應是圈點有誤，當點「自」字。

其餘「肅欲與羽會語，諸將疑恐有變」、「今日之事，宜相開譬。劉備負國，是非未決，羽亦何敢重欲干命」、「勠力破魏，豈得徒勞，無一塊壤，而足下來欲收地邪」、「始與豫州觀於長阪」等等亦有異文。
又「勠力破魏」，《通鑑》作「…破敵」，盧弼在《三國志集解》指出「此時尚不得曰魏也」，認同不用「魏」字。盧弼的意思，是在封魏公、封魏王還是曹丕受禪之後，才可以用「魏」字。曹操建安十八年為魏公，二十一年進為魏王？又「尚不得曰魏」，是僅指時人之語，還是包括史書行文呢？《呂蒙傳》有一段「魏使廬江謝奇為蘄春典農…」，《集解》沒有說「魏」字有否不當，但指此事在建安十五或十六年，所以那時曹操還未為魏公。

現在人們指「單刀赴會」的英雄應是魯肅，如：
http://hksan.net/forum/index.php?showtopic=4635

其實根據這些記載，似乎不可咬定是誰到誰那裡。我的經驗很少，覺得正文「各駐兵馬百步上」，這樣的做法用於邊界地點，較為合理。傳統「單刀赴會」故事捧關羽，固然不合史實，但在此事上把魯肅捧得太高亦未必適合。譬如「單刀」的不是關羽個人，也不是魯肅個人，而是雙方都如此。《三國志•魯肅傳》正文與注引《吳書》，兩者說法並不能視為毫無矛盾，而魯肅犯險、慷慨赴會，關羽詞窮的印象，主要來自《吳書》，必須細心分析。

《集解》引何焯說，已指出：「《本傳》曰相見，《吳書》曰趨就，微異。」

然而，《通鑑》以《吳書》為骨幹，將「趨就羽」換成《魯肅傳》正文的「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

其中一種理解是上文引述汪校本《三國志》的批注，「趨就」指「下就於百步上」(第二個「就」字不太肯定)。

又據《關漢卿研究資料》引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莊嶽委談》 (此書主題應是戲曲)：
元詞人關漢卿撰《單刀會》雜劇，雖幻妄，然《魯肅傳》實有單刀俱會之文，猶實於明燭也。
《吳志•魯肅傳》，先主使關羽爭三郡，「肅往益陽......」
案今元人所撰《單刀會》雜劇本此。蓋《肅傳》本實錄，而司馬氏《通鑑》，據《吳書》修輯，以肅欲與羽會語，諸將疑有變，肅不從而往。而所記羽語殊俚陋，不類雲長，蓋《吳書》乃自尊其國，非實錄也。本肅邀羽相見，故羽操刀起，豈得云肅欲往，疑羽有變乎？裴松之辨駁最明，獨此注引《吳書》，而略無是正，亦大憒憒；司馬據之，猶為疏也。

本篇文章已被 黃巾小賊 於 Nov 16 2007, 06:32 編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