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黛 , 不 見 你 已 二 年 了 , 你 如 有 知 , 俯 視 著 這 人 寰 , 應 該 笑 吧 , 因 為 你 主 演 的 電 影 , 和 世 界 上 的 畫 家 一 樣 , 死 後 的 價 值 是 更 高 的 。

    這 二 年 中 你 一 定 非 常 愉 快 , 非 常 安 靜 吧 , 因 為 你 已 拔 除 了 煩 惱 之 根 , 超 出 了 人 群 之 外 , 再 不 受 到 妒 嫉 和 恭 維 了 。 也 許 你 帶 著 些 微 的 悲 憫 , 為 的 許 多 人 仍 然 是 那 樣 營 營 逐 逐 的 , 仍 然 是 互 相 戲 弄 、 互 相 踐 踏 的 , 仍 然 在 當 著 人 的 面 笑 , 背 著 人 的 面 撇 嘴 的 。 也 許 你 只 是 諷 喻 的 笑 笑 , 因 為 什 麼 都 暪 不 過 你 暗 中 的 洞 察 , 對 於 人 們 的 一 切 作 為 , 你 是 無 微 不 知 、 無 微 不 見 的 。 這 是 有 生 的 本 性 , 你 對 之 只 有 攤 著 手 的 份 兒 。

    這 人 世 , 七 情 六 慾 , 矛 盾 衝 突 , 在 你 看 來 , 真 是 何 苦 ? 人 們 只 是 在 時 間 之 流 裡 追 逐 , 毫 不 顧 惜 青 春 之 可 愛 、 壯 年 之 可 為 、 老 年 之 可 戀 。 你 是 棄 絕 這 人 間 了 , 時 間 對 你 已 成 為 永 久 的 存 在 , 你 不 會 再 有 輪 迴 ( 輪 迴 只 是 凡 人 經 歷 的 歡 樂 與 悲 哀 、 希 望 和 絕 望 、 眼 淚 跟 笑 、 因 、 果 ) 。 你 是 不 老 的 長 春 樹 , 像 你 墳 頭 所 種 植 的 , 也 許 你 是 一 棵 小 草 、 一 株 野 花 , 是 你 生 命 之 所 寄 、 精 靈 之 所 憑 , 你 的 愛 之 灌 溉 !

    也 許 你 在 冥 冥 默 默 之 中 , 會 接 受 到 你 墳 頭 來 祭 奠 的 少 女 們 的 心 之 馨 香 , 她 們 抱 著 惆 悵 和 惋 惜 來 的 , 她 們 還 不 知 道 恰 恰 是 你 , 活 在 她 們 心 頭 的 。 可 惜 你 給 過 她 們 色 相 藝 術 , 沒 有 給 過 她 們 愛 , 因 為 你 生 前 並 不 認 識 她 們 。 現 在 她 們 片 面 的 報 效 你 的 是 愛 , 因 為 你 的 色 相 藝 術 將 跟 著 時 間 消 逝 。

    你 唯 一 惦 記 的 大 概 是 你 的 孩 子 , 他 是 幸 福 的 , 因 為 他 還 沒 有 知 道 失 掉 母 親 的 悲 哀 , 他 太 小 , 他 在 理 應 受 到 你 呵 護 的 時 候 , 就 失 掉 了 你 , 他 將 在 沒 有 母 愛 的 生 活 中 長 大 , 這 對 你 將 是 無 可 彌 補 的 遺 憾 吧 ?

    你 太 認 真 了 , 我 知 道 你 有 一 個 時 候 也 追 求 著 戀 愛 、 婚 姻 、 孩 子 , 企 圖 享 受 一 份 應 得 的 天 倫 之 愛 ; 你 渴 望 真 正 的 友 誼 、 不 渝 的 愛 情 ; 你 也 渴 望 銀 幕 上 永 久 的 光 輝 , 努 力 工 作 , 甚 至 在 一 部 戲 裡 飾 演 兩 個 角 色 , 祈 求 藝 術 上 的 滿 足 。 可 是 這 一 切 不 能 使 你 免 於 幻 滅 , 不 幻 滅 你 不 會 死 , 過 份 認 真 才 使 你 幻 滅 的 。

    兩 年 來 , 我 沒 有 到 任 何 場 面 裡 憑 弔 過 你 。 二 年 很 快 的 過 去 了 , 你 的 影 子 如 在 目 前 : 圓 圓 的 眼 睛 、 圓 圓 的 面 龐 , 稚 氣 而 熱 情 , 懇 摯 而 富 於 活 力 。 是 的 , 這 是 你 踏 入 電 影 界 不 久 時 的 影 子 , 這 時 你 已 如 日 之 初 升 ; 後 來 , 在 一 個 少 女 生 命 的 轉 捩 點 上 , 你 和 我 談 過 你 的 經 歷 、 你 的 感 受 , 連 談 了 三 個 晚 上 , 我 覺 得 你 成 熟 了 , 你 不 僅 在 愛 情 和 事 業 上 爭 取 自 主 , 你 更 能 冷 靜 地 衡 量 是 非 , 有 正 義 感 , 樂 於 幫 助 人 , 你 不 忍 有 才 華 的 人 埋 沒 , 你 出 力 支 持 現 已 享 受 大 名 的 某 導 演 。 以 後 在 你 非 常 得 意 的 幾 年 中 , 我 們 很 少 有 機 緣 見 面 。 最 後 遇 到 你 , 你 已 是 一 個 沉 靜 的 少 婦 , 親 熱 中 保 持 禮 貌 , 在 路 邊 匆 匆 談 了 幾 句 , 可 惜 這 次 就 是 永 別 了 ! 但 你 三 個 階 段 的 面 貌 、 風 神 , 我 卻 永 遠 記 得 。

    你 現 在 再 不 會 向 人 們 傾 訴 什 麼 了 , 一 切 恩 怨 了 結 , 你 便 永 遠 永 遠 的 沉 默 。 我 只 能 對 你 致 最 後 的 祝 福 : 死 對 你 總 是 一 個 最 好 而 又 最 美 的 歸 宿 !



原 載 一 九 六 六 年 七 月《 香 港 影 畫 》 第 七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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