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魂 斷 藍 橋 》 又 重 映 ， 誰 會 拒 絕 一 個 慧 雲 李 ？

「 我 們 也 許 沒 趕 上 看 見 三 十 年 前 的 月 亮 。 年 輕 的 人 想 著 三 十 年 前 的 月 亮 該 是 銅 錢 大 的 一 個 紅 黃 濕 暈 ， 像 朵 雲 軒 信 籤 上 落 了 一 滴 淚 珠 ， 陳 舊 而 迷 糊 。 」 張 愛 玲 《 金 鎖 記 》

　 　 據 說 曾 經 有 個 時 候 ， A 埠 的 太 子 道 有 一 彎 幽 雅 華 美 的 洋 房 ， 在 節 奏 鬆 緩 的 當 年 ， 就 算 公 共 汽 車 沿 著 柏 油 路 徐 徐 駛 著 ， 也 不 覺 吵 耳 。 Cafe Galeno 在 那 裡 ， 夏 令 時 間 六 七 點 還 有 影 人 在 吃 下 午 茶 。

　 　 一 個 穿 白 襪 子 黑 漆 平 跟 鞋 的 女 孩 ， 後 來 人 稱 尤 敏 ， 趁 聖 心 書 院 夏 日 只 上 半 天 課 ， 在 大 世 界 戲 院 看 畢 《 魂 斷 藍 橋 》 ， 坐 六 號 A 回 尖 沙 咀 寶 勒 巷 。 同 時 ， 在 夕 陽 消 失 前 的 一 刻 ， Galeno 亮 著 了 一 串 串 的 七 彩 小 電 燈 泡 ， 而 月 亮 ， 卻 老 早 已 在 天 邊 等 待 。

　 　 我 可 曾 將 時 間 弄 錯 ？ 讓 萬 家 燈 光 來 一 個 搖 鏡 吧 ， 轉 眼 已 是 一 九 八 一 年 ， 尤 敏 息 影 十 七 年 。

　 　 我 準 備 寫 尤 敏 傳 奇 。 難 道 你 沒 有 同 感 ？ 尤 敏 ， so far and yet so near 。

「 您 先 倒 一 杯 茶 － － 當 心 燙 ！ 」 張 愛 玲 《 茉 莉 香 片 》

　 　 後 來 十 五 歲 那 年 ， 尤 敏 拍 電 影 。 林 黛 對 邵 二 老 板 說 ， 叫 尤 敏 不 要 穿 白 襪 子 平 跟 鞋 來 影 城 。 媽 哩 媽 哩 哄 ， 變 ！

「 但 是 美 麗 的 女 兒 向 來 不 在 此 例 。 」 張 愛 玲 《 琉 璃 瓦 》

　 　 尤 敏 的 形 象 ， 並 沒 有 隨 時 間 而 改 變 。 奇 怪 的 是 ， 我 完 全 記 不 起 尤 敏 的 電 影 有 什 麼 難 忘 的 好 戲 ， 但 我 可 以 發 誓 ， 尤 敏 在 我 腦 中 的 印 象 ， 一 點 不 含 糊 ， 而 且 完 全 是 好 的 。

　 　 岑 建 勳 說 ， 要 用 神 話 學 的 「 原 型 」 來 視 尤 敏 。

　 　 我 可 以 明 白 鄧 小 宇 對 葛 蘭 的 肯 定 。 任 何 重 看 《 曼 波 女 郎 》 的 人 ， 都 不 能 否 認 葛 蘭 的 才 華 ， 甚 至 可 以 說 感 動 到 有 一 種 敬 佩 。

　 　 我 可 以 明 白 周 沐 為 什 麼 獨 鍾 夏 夢 ， 《 三 看 御 妹 劉 金 定 》 等 古 裝 片 上 映 時 ， 尤 敏 早 已 息 影 。

　 　 我 奇 怪 的 是 ， 當 岑 建 勳 說 要 訪 問 尤 敏 時 ， 鄧 小 宇 、 周 沐 和 我 都 Wow 一 聲 。

　 　 我 們 仍 然 在 跟 電 影 畫 報 上 的 尤 敏 造 像 談 戀 愛 。

　 　 我 們 可 以 忘 記 尤 敏 的 電 影 ， 但 我 們 忘 不 了 尤 敏 ， 或 者 說 ， 我 們 忘 不 了 尤 敏 的 照 片 。

　 　 我 腦 中 的 尤 敏 ， 不 是 一 個 在 做 動 作 的 尤 敏 ， 而 是 尤 敏 很 自 然 的 甫 士 ， 或 沙 龍 及 《 國 際 電 影 》 的 尤 敏 ， 高 仲 奇 及 同 代 攝 影 師 鏡 頭 下 ， 向 左 右 微 側 的 三 七 分 面 。

　 　 但 ， 作 為 傳 奇 ， 難 道 還 要 其 他 嗎 ？

「 如 果 一 個 女 人 必 須 倚 仗 她 的 言 語 來 打 動 男 人 ， 她 也 就 太 可 憐 了 。 」 張 愛 玲 《 封 鎖 》

　 　 我 記 不 起 尤 敏 怎 樣 處 理 對 白 ， 我 的 尤 敏 是 靜 的 。

但 哪 一 個 不 是 看 著 尤 敏 的 照 片 而 著 迷 ？ 　 　 有 一 次 翻 看 鄧 小 宇 做 童 星 時 期 的 剪 報 ， 一 看 到 尤 敏 ， 不 禁 叫 出 來 ： 「 喲 ， 尤 敏 ！ 」 　 　 我 唸 中 學 那 年 ， 剛 好 是 尤 敏 息 影 的 六 四 年 。 我 的 英 文 教 師 大 概 是 尤 敏 迷 ， 有 趟 上 英 文 課 他 告 訴 我 們 ， 尤 敏 與 寶 田 明 第 一 齣 港 日 合 作 片 《 香 港 之 夜 》 ， 譯 作 Hong Kong Nocturnal 不 倫 不 類 ， 甚 至 文 法 上 ， 亦 應 用 名 詞 Nocturne ， 而 不 是 形 容 詞 Nocturnal 。 跟 著 說 他 是 住 在 林 翠 隔 壁 ， 所 以 曾 親 眼 看 到 尤 敏 。 「 流 蘇 並 不 覺 得 她 在 歷 史 上 的 地 位 有 什 麼 微 妙 之 點 。 她 只 是 笑 吟 吟 的 站 起 來 ， 將 炆 煙 香 盤 踢 到 桌 子 底 下 去 。 傳 奇 裡 的 傾 國 傾 城 的 人 大 抵 如 此 。 」 張 愛 玲 《 傾 城 之 戀 》 　 　 問 題 是 ， 尤 敏 從 沒 有 刻 意 去 經 營 她 的 形 象 。 可 以 說 一 切 拈 手 隨 得 。 尤 敏 自 批 一 句 話 ： 「 隨 遇 而 安 。 」

《 香 港 之 夜 》 電 影 小 說 日 文 版 封 面 ， 尤 敏 小 姐 獲 譽 為 「 香 港 的 珍 珠 」 。

從 影 即 做 主 角 （ 第 一 齣 片 子 《 人 鬼 戀 》 ） ， 風 調 雨 順 。 《 星 星 ． 月 亮 ． 太 陽 》 的 三 女 主 角 葛 蘭 、 葉 楓 、 尤 敏 齊 提 名 第 一 屆 「 金 馬 獎 」 ， 尤 敏 得 獎 。 五 九 年 即 以 黑 白 片 《 玉 女 私 情 》 擊 敗 彩 色 巨 製 《 四 千 金 》 及 《 龍 翔 鳳 舞 》 任 「 亞 展 」 最 佳 女 主 角 ； 六 零 年 以 《 家 有 喜 事 》 蟬 聯 。 該 年 「 亞 展 」 在 日 本 舉 行 ， 尤 敏 登 台 領 獎 亮 相 ， 「 東 寶 」 及 「 大 映 」 即 齊 邀 合 作 拍 片 。 　 　 「 電 懋 」 只 借 出 一 個 尤 敏 ， 便 取 得 新 片 的 香 港 及 東 南 亞 版 權 ； 尤 敏 當 時 是 「 電 懋 」 基 本 演 員 ， 只 當 是 外 借 拍 片 尋 常 事 。 之 前 香 港 大 牌 明 星 外 借 日 本 拍 片 ， 不 曾 引 起 什 麼 哄 動 。 　 　 但 日 本 影 迷 今 趟 的 想 法 卻 兩 樣 。 本 來 是 尚 未 名 噪 的 寶 田 明 做 男 主 角 ， 而 女 角 由 日 本 陌 生 的 尤 敏 配 大 紅 大 紫 的 司 葉 子 ， 司 葉 子 掛 頭 牌 。 但 戲 拍 到 一 半 ， 形 勢 大 變 ， 銀 座 掛 出 空 前 巨 型 尤 敏 戲 照 ， 日 本 高 竇 的 雜 誌 編 輯 紛 紛 約 見 ， 影 迷 信 要 請 專 人 處 理 ， 北 海 道 一 間 新 餐 館 甚 以 尤 敏 為 店 名 。 山 雨 欲 來 ， 一 切 宣 傳 隨 而 集 中 尤 敏 身 上 ， 一 切 一 切 ， 都 發 生 在 電 影 上 映 之 前 。 　 　 六 一 年 《 香 港 之 夜 》 ， 六 二 年 再 跟 寶 田 明 合 演 《 香 港 之 星 》 ， 六 三 年 拍 加 山 雄 三 的 《 香 港 ． 東 京 ． 夏 威 夷 》 － － 尤 敏 的 三 齣 港 日 合 作 片 。 　 　 成 名 前 時 期 ， 尤 敏 常 陪 伴 憂 鬱 的 樂 蒂 去 看 掌 相 。 樂 蒂 的 命 運 我 們 已 知 ， 至 於 尤 敏 ， 只 有 說 好 。 　 　 六 三 年 ， 尤 敏 事 業 巔 峰 ， 日 本 方 面 不 停 邀 她 全 職 替 他 們 拍 片 ； 「 邵 氏 」 大 展 拳 腳 ， 向 尤 敏 招 手 ； 礙 於 陸 運 濤 情 面 ， 尤 敏 簽 約 江 河 日 下 的 「 電 懋 」 。 　 　 六 四 年 《 董 小 宛 》 後 ， 息 影 作 高 家 婦 。 「 蠻 荒 世 界 裡 得 勢 的 女 人 ， 其 實 不 是 一 般 人 幻 想 中 的 野 玫 瑰 ， 燦 烈 的 大 黑 眼 睛 ， 比 男 人 還 剛 強 ， 手 裡 一 根 馬 鞭 子 ， 動 不 動 抽 人 一 下 ， 那 不 過 是 城 裡 人 需 要 新 刺 激 ， 編 造 出 來 的 。 」 張 愛 玲 《 〈 傳 奇 〉 再 版 自 序 》 　 　 尤 敏 對 我 說 ， 從 影 憾 事 ， 是 從 未 機 會 拍 過 一 齣 她 自 己 覺 得 好 的 電 影 。 　 　 當 年 尤 敏 喜 歡 穿 牛 仔 褲 ， 拍 喜 劇 忍 不 住 笑 ， 悲 劇 忍 不 住 哭 ， 尤 敏 始 終 只 做 她 自 己 ， 光 輝 只 是 隨 著 而 來 。 她 沒 有 機 會 拍 稱 心 如 意 的 電 影 ， 但 她 亦 不 用 做 自 己 不 願 意 的 事 （ 她 拒 拍 接 吻 鏡 頭 ， 《 香 港 之 夜 》 為 之 大 改 劇 本 ） 。 當 一 個 人 已 經 囊 括 了 整 代 青 年 人 及 不 太 青 年 人 的 想 像 力 之 時 ， 一 切 細 節 已 不 重 要 。 　 　 尤 敏 可 以 一 切 順 其 自 然 而 成 為 傳 奇 。 　 　 今 時 今 日 街 上 還 有 人 找 她 簽 名 。 息 影 後 謝 絕 風 頭 但 盛 名 不 衰 。 無 人 記 得 她 的 電 影 。 丈 夫 至 今 仍 未 看 過 她 主 演 的 影 片 。 　 　 然 而 ， 人 人 印 象 深 刻 。 「 然 而 敦 鳳 與 米 先 生 在 回 家 的 路 上 還 是 相 愛 著 。 」 張 愛 玲 《 留 情 》 原 載 一 九 八 一 年 三 月 《 號 外 》 雜 誌 第 三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