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 到 侯 孝 賢 要 拍 《 千 禧 曼 波 》 ， 眼 睛 一 亮 ， 馬 上 做 出 一 個 狗 仔 隊 式 的 誇 張 反 應 ： 真 的 有 人 要 拍 這 部 電 影 嗎 ？ 是 講 些 什 麼 的 ？ 是 關 於 跳 舞 的 故 事 嗎 ？ 會 不 會 提 到 綁 馬 尾 跳 曼 波 舞 的 葛 蘭 ？ 還 是 像 三 十 年 代 趙 美 珍 所 唱 的 《 跳 舞 經 》 那 樣 ： 樓 上 的 老 先 生 ， 時 髦 地 跳 舞 ， 許 多 花 樣 精 … …

「 許 多 花 樣 精 」 ， 這 不 是 活 脫 脫 葛 蘭 的 寫 照 嗎 ？ 怎 麼 會 是 這 個 住 在 樓 上 沒 有 名 字 的 老 先 生 呢 ？ 更 令 人 擔 心 的 是 … … 他 能 夠 跟 葛 蘭 硬 拼 嗎 ？ 　 　 《 曼 波 女 郎 》 第 一 個 鏡 頭 ， 就 是 葛 蘭 兩 隻 腳 的 特 寫 ： 擺 出 一 個 伺 機 待 發 的 曼 波 姿 態 ， 旁 邊 圍 住 一 大 堆 飛 男 飛 女 ； 對 了 ， 他 們 都 是 葛 蘭 的 善 男 信 女 ， 配 合 著 葛 蘭 個 人 的 喜 怒 哀 樂 而 存 在 。 這 一 切 的 苦 心 經 營 明 顯 地 告 訴 大 家 ： 一 個 巨 星 就 要 誕 生 了 ！ 事 實 上 ， 這 種 花 團 錦 簇 眾 星 簇 擁 的 女 王 特 權 ， 也 反 映 出 葛 蘭 在 電 懋 公 司 的 身 份 寫 照 。 　 　 在 香 港 五 十 年 代 電 影 菲 林 和 黑 膠 唱 片 的 世 界 裡 ， 葛 蘭 絕 對 是 個 花 樣 百 出 的 女 人 ： 她 是 張 愛 玲 筆 下 的 六 月 新 娘 、 她 是 曼 波 女 郎 、 她 是 野 玫 瑰 … … 當 別 的 女 明 星 盡 忠 職 守 地 站 在 玉 女 的 崗 位 上 ， 她 第 一 個 大 膽 創 造 了 「 我 變 我 變 我 變 變 變 … … 」 的 孫 悟 空 理 論 ， 於 是 我 們 看 到 了 她 在 《 野 玫 瑰 之 戀 》 裡 從 西 班 牙 舞 孃 變 成 日 本 藝 妓 ； 在 《 啼 笑 姻 緣 》 裡 從 出 入 北 京 飯 店 的 名 女 人 何 麗 娜 演 到 街 頭 唱 大 鼓 的 女 伶 ； 從 曼 波 跳 到 恰 恰 、 從 爵 士 樂 唱 到 藍 調 、 從 昆 曲 唱 到 京 劇 、 從 女 人 演 到 男 人 … …

每 個 成 功 的 男 人 背 後 都 有 一 個 女 人 ， 如 果 這 種 論 調 的 邏 輯 站 得 住 腳 的 話 ， 那 麼 躲 在 葛 蘭 的 背 後 肯 定 不 止 一 個 男 人 。 像 易 文 、 姚 敏 、 綦 湘 棠 、 服 部 良 一 ， 甚 至 是 王 天 林 ， 在 這 個 天 才 智 囊 團 的 策 劃 下 ， 葛 蘭 就 這 樣 憑 著 一 張 青 春 卻 不 怎 麼 亮 麗 的 臉 孔 在 電 懋 公 司 花 團 錦 簇 的 女 兒 圈 裡 拳 打 腳 踢 ， 踩 著 受 寵 但 不 若 驚 的 腳 步 在 一 大 堆 肉 彈 和 艷 星 群 中 穿 插 自 如 ， 誰 想 湊 在 她 身 邊 分 一 杯 羹 的 ， 下 場 很 可 能 就 會 像 《 野 玫 瑰 之 戀 》 片 裡 那 個 唱 《 愛 情 像 汽 球 》 的 女 人 一 樣 ─ ─ 眾 目 睽 睽 下 被 她 扯 斷 頭 髮 ！ 我 想 電 懋 公 司 如 果 當 時 要 學 迪 士 尼 拍 一 部 真 人 版 的 《 灰 姑 娘 》 ， 葛 蘭 是 絕 對 有 辦 法 在 第 一 時 間 搶 到 演 那 個 最 後 成 功 把 腳 塞 進 玻 璃 鞋 裡 的 小 妹 ， 至 於 那 兩 個 壞 事 做 盡 的 姐 姐 ， 很 可 能 是 「 一 九 五 三 年 是 屬 於 她 」 的 李 湄 及 「 最 美 麗 的 動 物 」 張 仲 文 。 當 然 沒 有 人 會 懷 疑 她 們 龍 翔 和 鳳 舞 的 功 力 ， 可 是 她 們 會 唱 "JAJAMBO" 嗎 ？

十 年 前 曾 經 用 一 種 執 迷 不 悟 的 熱 情 姿 態 寫 葛 蘭 ， 一 廂 情 願 地 替 她 添 上 超 現 實 的 眼 睛 和 嘴 巴 。 小 時 候 ， 葛 蘭 是 個 住 在 收 音 機 裡 的 女 人 ； 長 大 了 ， 葛 蘭 也 搬 了 家 ， 變 成 一 個 住 在 自 己 fantasy 裡 面 的 一 個 名 字 ─ ─ 當 想 像 力 沉 睡 時 ， 她 像 海 上 良 宵 裡 一 個 穿 吊 帶 裙 的 女 人 ， 懶 洋 洋 躺 臥 在 甲 板 上 ， 等 待 著 月 亮 升 起 來 … … 當 想 像 力 飛 上 青 天 時 ， 她 簡 直 變 成 了 《 魔 女 宅 急 便 》 那 個 騎 著 掃 帚 到 處 飛 的 女 人 。 很 多 時 候 她 甚 至 令 我 聯 想 到 瑪 利 亞 卡 拉 斯 ， 用 一 種 神 經 質 的 、 自 毀 而 放 縱 的 姿 態 在 人 間 擺 蕩 … … 　 　 有 人 說 ， 神 話 和 現 實 一 旦 面 對 面 ， 也 是 想 像 力 衰 竭 死 亡 的 時 候 。 可 是 今 天 晚 上 ， 一 個 人 坐 在 午 夜 電 視 機 前 看 葛 蘭 的 《 曼 波 女 郎 》 ， 從 頭 到 尾 看 她 踩 著 矜 持 而 小 心 翼 翼 的 曼 波 舞 步 ， 那 麼 健 康 、 那 麼 平 面 、 那 麼 努 力 以 赴 ， 一 如 她 在 《 野 玫 瑰 之 戀 》 裡 的 演 技 ， 完 全 沒 有 想 像 中 的 激 情 奔 放 和 火 花 四 濺 的 爆 發 力 ， 更 少 了 那 種 對 生 命 不 信 任 的 頹 廢 色 彩 。 到 底 是 電 懋 的 伊 士 曼 七 彩 褪 了 色 ， 還 是 葛 蘭 的 神 話 事 實 上 一 直 都 不 存 在 ？ 儘 管 如 此 ， 我 還 是 一 樣 心 平 氣 和 ， 許 多 的 歌 舞 場 面 依 然 令 我 眉 飛 色 舞 。 我 發 現 葛 蘭 最 令 我 動 容 的 ， 始 終 還 是 她 那 把 美 麗 熟 悉 的 歌 聲 ， 她 實 在 沒 有 必 要 在 銀 幕 上 建 立 野 心 的 基 地 ， 在 各 種 不 同 的 角 色 變 化 裡 鋌 而 走 險 ， 她 應 該 繼 續 躺 在 姚 敏 和 綦 湘 棠 的 懷 抱 裡 和 音 樂 共 舞 ， 像 貓 一 樣 在 服 部 良 一 的 節 奏 裡 伸 懶 腰 。

當 然 我 相 信 一 個 魔 術 師 不 管 他 的 創 作 多 麼 偉 大 ， 他 也 有 離 開 舞 台 打 回 原 形 的 時 候 。 像 葛 蘭 ， 一 個 廿 四 小 時 不 斷 要 發 亮 不 斷 要 創 造 感 嘆 號 的 女 人 ， 她 的 歌 聲 長 期 處 在 一 種 莫 名 的 亢 奮 狀 態 ， 她 也 有 疲 累 的 時 候 吧 ？ 除 了 傳 銷 界 的 超 人 ， 誰 可 以 保 持 天 長 地 久 的 鍥 而 不 捨 ？ 我 突 然 間 想 起 多 年 前 的 某 個 春 天 ， 與 她 面 對 面 坐 在 置 地 廣 場 的 頂 樓 ， 面 對 著 玻 璃 窗 外 午 後 悠 閒 的 維 多 利 亞 海 港 ， 在 一 個 平 和 的 空 氣 裡 聆 聽 她 的 回 憶 錄 ， 和 她 一 起 合 唱 變 了 調 的 《 尋 夢 曲 》 ， 外 面 的 花 花 世 界 突 然 間 似 乎 跟 她 一 點 關 係 都 沒 有 … … 快 樂 大 概 就 是 這 麼 一 回 事 吧 ！ 原 載 二 零 零 零 年 三 月 廿 六 日 馬 來 西 亞 《 南 洋 商 報 》 〈 5 分 戲 院 〉 。